學達書庫 > 名人傳記 > 北大之父蔡元培 | 上頁 下頁 |
一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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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松筠庵位於宣武門外的炸子橋胡同,原是明代諫臣楊繼盛的故居。自二十年前康有為在這發動震驚朝野的公車上書事件後,早已漸呈衰相,門庭冷落了。 住持僧名法喜,因擅長鑒別字畫,與廠肆畫商多有來往,以至傳說他能用鼻嗅手們而知書畫。與名畫家陳師曾,古琴演奏家王心葵等都是朋友。見來者均是士林中人,忙令在暖閣備好時鮮素席,以便讓客人游宴吟賦,暢懷痛飲一番。 來客卻先自去了景賢堂。堂內正面有楊繼盛畫像和牌位,堂外置石座大鐵香爐,供祭把之用。這位楊繼盛字仲芳,號椒山,直隸保定府人,為嘉靖二十六年進士。雖官職卑微,卻敢冒死彈劾嘉靖朝的兩大奸臣仇駕和嚴嵩。最著名者為他的上《請誅賊臣疏》,文中羅列嚴嵩「十大罪,五奸」。兩天后就被投下「詔獄」,監禁三年終被嚴嵩殺害。臨刑前,仍以一首鐵骨錚錚的賦詩留傳天下。詩曰: 浩氣還太虛,丹心照萬古。 生平未報恩,留作忠魂補。 遙想當年,蔡元培在翰林院任編修時,常與張元濟、胡道南諸友來此憑弔詠歎,議論時事。今重返舊地,見老友皆風流雲散,自有一番感歎。他率諸友祭掃完畢後,又沿著假山遊廊,步入諫草堂入席。 這就是當年康有為以一天兩夜的激情,奮筆疾書,寫下一萬四千多字的《上清帝第二書》的地方。 那是何等壯闊的場景啊!十八省的一千三百多位舉子互不相識,卻聚會於此。面對甲午海戰後即將簽訂的《馬關條約》,以士階層拼死抗爭的氣節,聆聽著這位以聖人自居的精神領袖那力挽國勢、變法圖強的雄圖大計。當時的朝廷規定,舉人沒有直接上書皇帝的權利。主和派的清廷大臣又竭盡手段,分頭去會館恐嚇哄騙各省舉子。他們是為功名而來帝京的,行囊裡挾著布衣寒士百年一遇的希冀;卻又從松筠庵裡踩碎了寒窗苦讀孕育的功名夢,以殺身成仁的膽魄,邁出了令千年士林黯然失色的激越步伐。他怎會忘記這個日子?1895年的5月2日,一千多位舉人簇擁著康有為和他的「萬言書」,士氣憤湧,口號震天地從這裡奔向都察院。當時他人雖在翰林院,心卻隨上書的人流徹夜不眠。當舉人們得知軍機大臣孫毓汶已搶先勾結李蓮英,通過慈禧逼迫光緒畫押用寶,偷偷簽訂了《馬關條約》後,群情激憤到了極點,揚言要抬著棺材上孫府示威,非打死這賣國賊不可。康有為的「萬言書」雖因種種原因,沒能呈送到皇帝手裡,但輾轉傳抄,很快遍及京城。美國公使田貝在上書第二天,就向康有為索取書稿,不久便在上海出版了《「公車上書」記》。 作為與康、梁、孫文同時代的他,事後雖也與帝党官員文廷式等翰林院人士聯名上過《奏請密連英、德從禦倭人折》。但為何沒在風雨如晦,雞鳴不已的歷史時刻,挺身而出,拜訪康有為,一吐心跡呢?就在上個世紀的末葉,這宣武門外的炸子橋胡同,路南是松筠庵,路北就是嵩雲草堂,為強學會會址。再加上不遠處米市胡同的南海會館和瀏陽會館譚嗣同的莽蒼蒼齋,構成了一條變法維新,給清廷致命一擊的精神防線。他當時曾懷著多麼激動的心情,為康、梁犀利痛快的文風扼腕歎息,奔走相告?又是揣著多麼敬佩的情感,聲淚俱下地仰望高視闊步走向菜市口的桀傲者——譚嗣同,為他那「中國未聞有因變法而流血者,此國之所以不昌也。有之,請自嗣同始」的千古絕唱而仰天長嘯呢? 他瞥了一眼今晚的聚會,法喜和尚將一桌清淡的素齋弄得很豐富。錢玄同正鼓動著沈尹默,在向范源廉勸酒。這諫草堂為道光年間重新擴建,匾額為何紹基所寫,牆上嵌有杭州張辛精心臨摹楊繼盛諫言草稿石刻八幅,十分壯觀。湯爾和把這位風雅的住持僧也請來作陪,正在信口談些當年軼聞。 是的,作為後來參加過暗殺團,組建了光復會的辛亥元老,他曾無數次地們心自問:為什麼自己當初竟會按兵不動呢?他並不是以門戶自重之人,從心底裡,他自然佩服這位高額濃發的南海異人,那種橫掃千古的氣魄和才識。記得還在1889年,他這靦腆的浙東舉子第一次攜徐維則赴京趕考時,那位長自己十歲的康有為,已單騎出居庸關,遍游京師,考察山川地貌,冒著殺頭的風險,以布衣伏闕上書。就在那石破天驚的《上清帝第一書》中,他提出了「變成法、通下情、慎左右」三項救亡圖存的建議。 晚宴已經開始,性格開朗的錢玄同原想借酒與這位前輩綴詩鐘取樂。見他面色沉重,心有所思,也不敢造次。錢玄同在紹興讀書時,曾聽說過許多蔡元培的趣聞。幾杯熱酒人肚,又津津有味地品嘗了幾口素什錦,便饒有興致地與馬敘倫談起了往事。 都說蔡元培從小心有靜氣,據說有一次宅內失火,舉家驚駭,急呼他下樓,他因專注讀書竟渾然不知。傳聞怪八股高手王子莊收徒有三條規矩,一曰誠、二曰忠、三曰孝。元培六叔銘恩領他拜塾師時老先生先沒答應,待他從鄉鄰處聽說了幾則逸聞才欣然應允。先是說蔡家門第有書卷氣,其祖父夏夜酷愛讀書,亦有怪僻。為避蚊蟻,竟把雙腳置於甕中。又說他天性忠厚,某次女傭帶兄弟下樓玩耍,樓梯又高又陡,女傭先抱哥哥下去了,讓他坐在樓梯口等。沒想到女傭下去就忘了,他卻不哭不鬧,一直靜候到被家人發現。還說他侍奉長輩十分恭敬,每晚臨睡前必一一請安。元培幼年喪父,家學全憑叔父教育,有一次他請安後,恰逢叔父疲倦睡去,一覺醒來見人還站著,忙問為何不去?他卻說叔父未命不敢去。最為感動的還是到臂孝母之事,母親病重時他聽說用此土方能延壽十二年,小小年紀竟忍痛割臂肉和藥,悄悄煎給母親喝下去治病。 馬敘倫聽了忍不住擊掌歎息,他恭敬地斟滿杯中酒,起身敬蔡元培。 「蔡公真是大德轉世呵,您能主長北大,實屬教育界幸事,兄弟願在麾下盡汗馬之勞。」 那邊范源廉和湯爾和也來湊熱鬧,相繼向他敬酒。他也算是好飲之人,幾杯熱酒下去,情緒也就來了。只見法喜和尚雙目灼灼,清瘦的面容溢出一絲敬仰之情。他思慮再三,還是忍不住提出了久壓心底的疑問。 「先生的大名晚生早已如雷貫耳,在我的印象中,前輩是一位溫而厲的先賢。記得百日維新時,晚生還是位莘莘學子,聽外間傳聞,先生在翰林院的書房,掛有一幅『都無作官意,惟有讀書聲』的手書對聯。還不分晝夜地翻閱魏源、嚴複和國外有關變法圖強的書。變法失敗後,先生又毅然掛冠而去。據說當年孫文也先給李鴻章上過萬言書,以後又去萬木草堂拜訪康有為,因均遭拒絕而自立門戶。太炎先生可謂狂生,也主動納會費十元加入上海強學會,並應邀出任梁啟超的《時務報》筆政。就連李鴻章二張之洞和袁世凱,都不同程度地巴結過康、梁。為何迄今為止的史料不見一點你們的聯繫呢?恕貧僧冒昧,難道彼此有什麼宿怨和成見嗎?」 蔡元培見心中之隱已被點破,面若敷霜的臉上鬆弛出一絲愉悅。他突然明白了今日來此地的動機,漸漸悟清了這次北上的目的。他終於舒展慈眉,娓娓袒露出自己的心跡。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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