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名人傳記 > 北大之父蔡元培 | 上頁 下頁


  是的,他們這些出生在清末的文人,從小面臨著那麼多的不平和痛苦。總感到身心特別地壓抑,總覺得有一股格格不入的舊勢力在與自己對峙。他們憤怒,他們忿忿不平,終於義無反顧地起來反抗。

  「呵!加入暗殺團的儀式還真有點刺激,要像會黨結社那樣『歃血盟誓』。記得那天我們跪在地上,面前供著黃帝的牌位和祭品。何海樵領著一句句宣讀誓詞,然後殺雞,將血滴於酒中。再用刀劃破無名指,把血和酒攪和在一起。最後每人痛飲三口,真是豪情奮發,膽氣沖天呀!」

  陳獨秀的心裡也掠過一陣暖流,沉浸在回憶中:

  「記得你先發展了愛國女校懂化學的鐘觀光和俞子夷,他們很快把毒藥給研製了出來。你卻認為液體毒藥使用不便,又要他們研製固體粉末,後來進展不大。不久就轉向試製炸藥,當時也有個秘密組織,先後加入的有劉師培、章士刈。我是被章士釗叫來的,地點好像是設在一條冷僻的里弄,周圍全是貼滿招租條子的空屋。我們天天跟著楊篤生搞試驗,你也常來商談,可就是沒記住我這安徽小老弟。」

  蔡元培被對方一口濃濃的安慶方言惹笑了。他有點喜歡上了這位爽直的漢子,覺得有了這層關係,今天的會談就多了一份機緣。他穩穩地呷了一口茶房送來的茶水,說:

  「其實我對先生心儀已久,記得還是在上海辦《俄事警聞》時,就多次聽劉師培說起過先生。你當時正在蕪湖辦《安徽俗話報》,聽說後來很艱苦,發起人都因危險和困苦先後離去,最後全憑你一人支撐了好幾個月。我是深知一人支撐一份報紙是什麼滋味的,所以對先生的精神十分佩服。昨天在和湯爾和閒聊時,還提起這件事呢。」

  陳獨秀一聽此言,才想起身邊的另一位客人,忙向他引薦。

  「講起辦報,這些年來,全憑孟鄒兄為我撐腰呢!」

  說起江孟鄒,蔡元培是知道的。這位上海灘的報界聞人,瘦長的身上套一件銀狐皮褂,腰間環佩丁當,舉手投足問,一股名士派頭。他與獨秀既是同鄉,又是多年的密友,兩人已記不清相識於何處。但有幾件事,至今仍令他記憶猶新。那還是在1903年的夏天,章士釗幾經奔波終於籌辦了《國民日日報》,以替代剛被查封的《蘇報》。那時他也在上海,有一天聽章士釗說,當時名義上有幾位撰稿人,實際上真正幫他搞編務的主要靠陳獨秀。兩人蟄居在昌壽裡的一間偏樓上,對掌辭筆,足不出戶,起居無常,經常是徹夜工作到次日淩晨才能休息。一日晨起,章士釗忽然聞見一股異味,抬頭望去,只見蓬頭垢面的獨秀那身從未換洗的黑衣上,正佈滿密如繁星的白物,忙駭然相問:

  「仲甫,此何物耶?」

  想不到對方竟渾然不覺,徐徐自視後坦然笑道:「虱耳。」

  三人說到這裡,忍不住楊懷大笑。屋內氣氛融洽了許多,汪孟鄒談興正濃,又接著往下說:

  「講到辦《安徽俗話報》,我最知仲甫的辛苦。當時我在蕪湖,一日,見有位剪了辮子披著長髮的青年,背著包袱,拿著把雨傘,來科學圖書社找我,說是要來辦報紙。我見他才二十多歲,就試探著說,這裡每天只能吃兩頓稀粥,清苦得很呢。想不到他聽後挺認真地回答,就吃兩頓稀粥好。因為蕪湖沒有印刷廠,稿件編好後要先寄上海,待印好了再寄回。每當報紙來時,真夠他一人忙的。從分發、卷封到郵寄,他居然都默默地幹了下來。嗨!當時的仲甫,真是日夜夢想革新大業。一次我推門走進他的小屋,只見牆上掛著他書寫的巨幅對聯,『推倒一時豪傑,擴拓萬古心胸。』有如此氣吞山河豪氣的人,何懼臭蟲?雖佈滿衣被,亦不自覺也。」

  陳獨秀自嘲地笑了:「孟鄒見對小弟如此厚愛,所以我辦《新青年》,自然要請您做後臺嘍。」

  汪孟鄒會意地點點頭,又想起一樁往事。他這亞東圖書館能有今天,還虧得獨秀當年的提醒。柏文蔚任都督後,他和許多朋友都來找陳獨秀,覺得該出來做點事了。有的說,做知縣去,一宣城,二南陵,三太平,最好去宣城。有的說,還不如拿一個稅局痛快。當時那種說話的口氣,確有點彈冠相慶的味道。只有陳獨秀瞪著雙牛眼嚷道:

  「做什麼!這裡是長局嗎?馬上會變的。回去,都給我回去。這樣吧,我找個朋友說說,湊些股子,你還是到上海去再開一個書店的好。」

  時局的發展果然證實了陳獨秀的眼光,「二次革命」失敗後,袁氏政府很快與日本簽訂了「二十一條」,後來乾脆連中華民國這塊招牌也不要了。這對陳獨秀刺激很大,一天,他神情沮喪地跑來喝酒。說他苦苦思索中國的出路,在現階段進行政治革命已沒有任何意義。要救中國,建共和,首先得進行思想革命。要革中國人封建思想的命。他想讓亞東圖書館為他辦一份刊物,借著酒力還胸有成竹地表示:

  「只要給我幾年時間,這份刊物一定會名揚天下的。」

  當時亞東圖書館因生意清淡,又承擔了章士釗的《甲寅雜誌》,已無財力再辦刊物。出於無奈,汪孟鄒只得去找同業老友陳子沛和陳子壽兄弟,最後請他們的群益書社承辦了《青年雜誌》。不久,陳子壽因刊物名稱與《上海青年》有些雷同,又征得陳獨秀同意,將《青年雜誌》正式改名為《新青年》。

  陳獨秀摸不清蔡元培的來意,閒聊了一會兒,便問道:

  「外邊傳聞先生將出任北京大學校長,不知何日上任?」

  「我正是為此事來求助先生呢。」蔡元培見話題已經點破,眉宇間露出一絲喜悅。

  「前幾天與湯爾和、沈尹默談起文科學長的人選,湯爾和拿出幾本《新青年》向我推薦。說仲甫不愧為青年導師,擔任此職最是合適。刊物我都看了,確實辦得好。我想懇請先生襄助鄙人,屈就這北大文科學長的位子。」

  陳獨秀沒有料到蔡元培會提出這個要求,由於倉猝無備,只能先委婉地謝絕。

  「真是十分感謝先生的厚愛呵,可是,鄙人雜務纏身,上海的雜誌又一時無人接手……」

  「這樣吧,乾脆把《新青年》搬到北京,就放在北大校園裡辦。我會全力支持先生的……」

  他的鏡片裡閃爍出一種執著而慈愛的目光。

  陳獨秀很快地被這目光感動了,因他從這裡看到了一位寬厚長者的情懷。他早已聽說過對方的許多軼聞,最令人扼腕的還是那件喪子籌款的事。那還是1903年的秋天吧,南洋公學的學生因「墨水瓶」事件得罪了校方,抗爭無效,集體退學。身為特班教師的蔡先生自然同情學生,也一氣辭職。為了安置好學生,先生歷經艱難創辦起愛國學社。苦於經費短缺,又不得不四處奔波。他因忙於辦學,很少過問家事。一次,好不容易與友人談妥一筆借款,正要乘船前去南京。家人哭哭啼啼趕來碼頭,說長公子已生病氣絕。他雖悲痛欲絕,但想想學校正急等著款子開支,還是橫下心揮淚而去。三天后,他攜六千現款趕回家門,人已形如枯槁。一見愛子亡容,便昏厥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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