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名人傳記 > 北大之父蔡元培 | 上頁 下頁


  「先借他們玩幾天,我會設法拿回來的。」

  這位身材短小,留兩撇細胡的「桃園漁父」果然不負眾望。先是在國會中提倡法國式的責任內閣制,以架空袁氏權力。又以「毀黨造黨」的氣魄解散了同盟會,重建國民黨。在上層四處遊說,將許多共和黨和統一黨的要人拉入黨內,使新組建的國民黨很快成為議會中第一大黨。如今,將星紛紛隕落,倖存者的擔子陡然加重。

  關於這次北上,多數的朋友勸他不去就職。廣西馬君武尤其反對,說北大太腐敗了,是個臭蟲窩、大染缸,民國以來不知換了幾任校長?如今胡仁源又當不下去了。你去了如整頓不好,反壞了一世清名。但也有少數朋友卻說,正因為它的腐敗,更應該去整頓。即使失敗了,也算盡了心意。

  一個秋風蕭瑟的夜晚,他來到中山先生的寓所。

  客廳的落地窗外,飄來幾片落葉,觸動了他倆的愁思。以往與中山先生會晤,都是陳其美安排的。這位在上海租界和幫會勢力中遊刃有餘,智勇雙全的傳奇人物,始終不忘他在鄒容紀念塔落成儀式上的演講。那還是十年前的舊事,他永遠不會忘記這個沉悶的夏日。他和蔣維喬等人作了充分準備,先在四馬路工部局巡捕房接出了因《蘇報》案囚禁三年的章太炎,當夜送他登上赴日本的郵船。又於四日後清晨,率中國教育會和中國公學的三十余名學生,在南市大碼頭乘船前往一個名華徑的小鎮。他是個不善言辭的人,但那天在鄒容墓前卻聲淚俱下,格外激動。陳其美說他就是被那次特別警策的演說感動了,才毅然回湖州變賣家產投身革命的。如果說宋教仁和黃興在黨務和軍事問題上與孫先生還偶有齟齬的話,那麼這位在光復滬杭之役中運籌帷幄,屢建奇功的首任上海都督,唐紹儀內閣的工商總長,卻始終是追隨先生的忠實信徒。還記得「二次革命」失敗後的一個下午,孫先生眼看著辛亥革命成果喪失殆盡,聯想以前對袁氏的種種幻想,心有隱痛,也就彌足珍惜地向他講述起當年陳在爭奪都督一職時的膽魄和理智。

  這真是民國史上一場罕見的較量,光復上海的有功之臣為了都督這個頭銜爭執不休,都到了拔槍相向的地步。一方是商團代表和起義軍官,堅持說陳其美一進製造局就被拘禁了,仗是靠李英石指揮打勝的。另一方的同盟會黨人卻非推陳當都督不可。還虧得陳其美事先有安排,緊要關頭靠劉福標高舉手榴彈,大吼一聲:「誰再敢反對大家同歸於盡。」才勉強定局。如今,這位一生組織過無數暗殺,為革命黨創建了穩固的上海根據地的傑出首領,終於在不久前神秘地消失了,如落葉隨風遠去。窗外下起迷濛的細雨,去年剛與孫先生結為伉儷的宋慶齡端上了茶水,又悄然離去。只見孫先生喟然長歎道:「天地不仁呵,滅我良士。」他是知道兩人關係的,幾個月前陳其美殘遭暗殺後,孫先生曾在吊視時撫屍大慟,哀容令人心碎。

  那天的夜雨下得天地透涼,孫先生沉湎于往事,如一座雕像,很久才從噩夢中蘇醒過來。他仔細地聽明瞭自己來意,仿佛又回到了現實世界,用他慣有的語氣,精闢地分析起時局。

  「北京的府院之爭中,黎元洪雖暫時占了上風,但是在內閣和各省中,仍是舊官僚和軍閥政客們的天下。段祺瑞也馬上就會組織反撲。所以從長遠看,北方應該有像你這樣的老同志去傳播革命思想。去那歷代帝王和官僚氣氛籠罩下的北京,主持全國性的教育。去造就一種新的精神,一種真正人類大同社會才有的自由空氣。中國自古有時勢造英雄的說法,依我之見,現在倒是相對平靜的時候,黎元洪為了得天下還需借用各種政治力量。所以,這是你辦教育,我們趁勢發展力量的最好時機。你幾次出國,考察西方教育,對如何辦學自有一番宏圖大業想擇機施展。你應該去北大,我支持你。」

  他從孫先生臉上那略顯威儀的口髭,那雙清澄得水晶似的眼睛裡,感受到一種懾人魂魄的浩然之氣。他崇敬先生不光是他的堅毅,更是他的精神。先生是影響二十世紀中國走向的大英雄,是那種橫空出世般敢於孤軍作戰的大主角。每次見到先生,整個精神就會一下強健和自信起來。

  臨行前夕,上海的《民國日報》還發表了一位昔日朋友的詩,鼓勵他北上就職。

  居官三月掉頭去,更挈書囊駕海行。
  坐惜斯人挾悲憫,不應長作老書生。

  九時光景,房門終於開了,出來兩位先生。他的眼一亮,只見前面那位長著中等身材,膚色黝黑,嘴唇寬而有力,雙目炯炯有神。只沉沉地朝他一瞥,就叫嚷起來。

  「啊呀!是蔡先生吧?多年不見,失禮得很,快請進。」

  「您是……仲甫先生?」

  他感到有點納悶,對方怎麼會認識自己呢?他要找的這位客人是安徽人,原名乾生,字仲甫,現已改名獨秀。這位光緒二十二年的秀才,雖小自己十二歲,卻在辛亥革命前後組建過岳王會,出任過安徽都督柏文蔚的秘書長,是位資深的老革命黨人。聽說現正在上海主持一份叫《新青年》的雜誌,辦得很有起色。

  陳獨秀真是個直性子,一把他請進門,未等寒暄先顧自開了口。

  「還記得十幾年前你在上海參加暗殺團,研製過炸藥嗎?哈哈哈……」

  記憶之門在這爽朗而充滿力度的笑聲中倏然洞開。那是愛國女校破舊的木樓,還是法租界的余慶裡?1904年秋日的斜陽是那樣地瑰麗和壯美。在一間門窗緊閉的密室裡,剛從日本回國的何海樵,神色冷峻地透露了一個驚人的秘密。

  「蔡師,推翻滿清的革命已到了決戰時刻。我們東京的軍國民教育會考慮再三,立志從暴動和暗殺入手。楊篤生與我等六人已成立了暗殺團,我們擬定的第一個目標是……慈禧。」

  這位當年他手下愛國學社的軍體教員,正被一種狂熱的激情燃燒得面色潮紅。在幾次的秉燭夜談中,如一頭焦躁不寧的困獸,時而激憤地起立,時而無奈地歎息。那真是一幅驚心動魄的畫面。他說:

  「我們先在橫濱設立了炸藥製造所,秘密研製炸藥,還訂有嚴密的紀律,互相監督。這次回國,我們已在北京西直門和頤和園一帶潛伏了近五個月。媽的,這老賊婆居然深居簡出,防備森嚴,始終不得下手,眼看著經費用完,只好先回上海再作打算。蔡師,憑著您的聲望,我們想在這裡建立一個據點,不知意下如何?」

  面對著這位豹眼怒睜剛勇好死的聶政式人物,他那道貌溫和的面容溢出了血色。他當時正因《蘇報》案和愛國學社的部分學生與中國教育會的無為爭執而心灰意冷。又讀了大量有關俄國虛無黨的書,對暴風驟雨般的革命充滿著嚮往。教育救國的路,畢竟不如暗殺來得刺激和痛快。他毅然答應了一切,開始了一生中最為激烈的行動。

  他的鏡片裡閃出了興奮的光芒,好像又認出了舊時的街道,走進了那間充滿殖民地風格的小屋。他聲音喃喃地對陳獨秀說:「真是有點奇怪呀,我們當年怎麼會那樣激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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