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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三


  「『有。』

  「『鬼是什麼樣子?』

  「『各處之鬼形狀不一。水中之鬼為罔象,丘上之鬼為峷,山中之鬼為夔,野中之鬼為彷徨,澤中之鬼為委蛇。』

  「『委蛇之狀如何?』

  「『委蛇,其粗如車轂,其長如車轅,身著紫衣,頭戴朱冠,乃富貴之鬼。它最不喜歡聽雷聲與車聲,一聽到雷車之聲就捧首而立。誰見到了委蛇之鬼,誰就能稱霸諸侯。』「桓公聽後,釋然而笑:『寡人所見,正是此物。』於是,穿好衣服,下榻而坐,病不知跑到哪兒去了。」

  「我可沒有碰見鬼啊!」

  「你心裡有鬼。」

  「什麼鬼?」

  「就是你沒見過面的兒媳婦。」

  「……」顏玉被莊周說破了隱痛,便不言語了。

  「老伴,你可要想開些。車到山前必有路嘛!你看,我當初比我兒子還可憐,不也娶了你這麼個寶貝媳婦嗎?」

  逗得顏玉笑了起來。

  在莊周的精心照料下,顏玉的病一天天地好起來了,有時候,莊周還攙扶著她在門前散散步。一家人的心情也暢快多了。

  這天,天氣有些陰沉。吃過午飯,顏玉說眼睛有些花,頭有些暈,莊周便將她扶到榻上。一會兒工夫,她便睡著了。

  到了吃晚飯的時候,她還沒有醒。莊周過去輕輕碰了一下她的手,沒有反應。又搖了搖頭,叫道:「老伴,起來吃飯吧。」也沒有反應。

  他趕忙將耳朵貼到她的鼻前,已經斷氣了。

  可是,她的面容,就象睡著了一樣,與往常沒什麼區別。

  莊周不相信她已經死了。

  但是,她的的確確死了。

  她死了,沒有留下遺言。她死了,她自己卻不知道自己已經死亡。

  往事一件件浮上莊周的心頭。是她,昏迷不醒地躺在路上;是她,用那溫柔的手抹去了莊周心上的孤獨與寂寞;是她幫助莊周度過了一個又一個難關。

  她沒有怨言,只有體貼;她沒有索取,只有給予;她沒有享受,只有苦難。

  她是莊周的另一半,她是莊周的精神支柱。

  如今,她去了,去得那樣匆忙,去得那樣突然。

  莊周無法忍受這痛苦的現實。他竟象個孩子一樣嚎啕大哭起來。

  莊周的哭聲驚動了兒子與藺且。他們進來一看,就知道是怎麼回事了。他們跪在莊周身後,也哭了起來。

  臨出葬的這天,惠施來吊。他遠遠聽見有人在唱歌,心中好生奇怪:哪家的人,也太不通情理了,鄰居死了人還要唱歌。

  來到莊周家門口,卻覺得歌聲就是從裡面傳出,便更加疑惑。

  進門一看,原來歌者就是莊周自己。

  他沒有跪著,而是兩腿前伸,屁股坐在地上,顯得十分隨便。好象他面前不是妻子的棺槨,而是一位非常熟悉的老朋友。

  他的兩腿中間放著一個瓦盆。左右兩手各執一根木棍,有節奏地敲擊著瓦盆,閉著眼睛,口中唱著歌曲:

  籲嗟吾妻,
  已歸天真。
  籲嗟莊周,
  猶然為人。

  歌聲就象冬天的北風吹過乾枯的樹枝那樣舒緩而低沉。

  惠施跪在靈柩前,點上香,行過禮,然後來到莊周旁邊。

  他打斷莊周的歌聲:「莊兄,你也太過分了吧!你與嫂子過了一輩子,兒子都這麼大了,現在她得病而死,你卻不哭她一哭。這也就算了,還敲著盆兒唱歌,也太過分了,兒子會怎麼想?鄰里會怎麼想?」

  莊周緩緩睜開眼睛,凝視著面前的棺槨,答道:「惠兄,我並不是無情無義啊!她剛死的時候,我也十分痛苦。一起生活了幾十年,怎能一下子就將她忘記?

  「這幾天,我想了很多。人本來並沒有生命,人在來到這世界上之前,是什麼樣子,誰也不知道。人在最初的時候,不僅沒有生命,而且沒有形體;不僅沒有形體,而且沒有神氣。在恍惚之間,產生了混沌之氣,氣的運行凝聚成人形,形體在氣的鼓蕩下產生了生命。老子雲:『萬物芸芸,各複歸其根。』這個根,就是混沌之氣。人的生命與形體來源於混沌之氣,到了一定的時候,就要回到混沌之氣中去。

  「現在,顏玉死了,就是回到混沌之氣中去了。她就象一隻迷途的羔羊,找到了自己的故鄉。她安詳地熟睡於天地之間,沒有憂愁,沒有煩惱,沒有操勞,我應該為她慶賀。

  「因此,她剛死的時候我也象常人一樣哭泣,但是,現在我想通了。我也理解了越人那種歌舞葬禮。

  「對親人的死亡,與其灑下使生者傷身的淚水,不如唱一曲使亡靈欣悅的歌曲。」

  惠施聽罷,搖搖頭,什麼話也沒說。

  埋葬了老伴之後,莊周越來越變得少言寡語了。他深居簡出,整日伏案閉目養神,只有惠施來訪,藺且與兒子才能聽到他說幾句話。

  一年之後,惠施也死了。

  當惠施的門客來通報這一消息時,他只說了一句話:「他也先我而去了。」

  顏玉的死,莊周經歷了一個由撕心裂肺到漸趨平靜的內心過程,而惠施的死,他卻完全能泰然處之了。

  宇宙是無窮的,而人的生命則是有限的。將有限的生命置於無窮的天地之間,就象一匹白馬駒從牆孔中飛馳而過一樣,是轉瞬即逝的。

  人們對待轉瞬即逝的人生,不應該惋惜,而應該順其自然。人,就象自然界的其它生物一樣,注然、勃然,興起而生,油然、漻然,歸虛而死。生化為死,死化為生,都是自然的過程,我們不應當以此為悲。

  不僅如此,我們還應當將死亡看作人的真正的歸宿。人來源於虛無之道,就必須回歸於虛無之道。而死亡,就是回歸於虛無之道的最高形式,最徹底的形式。

  回想起當年楚國骷髏在夢中對自己說的話。莊周不禁啞然失笑。是的,死亡是不值得悲哀的,也不值得恐懼,但是,對於現在的莊周來說,死亡也不值得喜樂。

  因為,畢竟生命是可貴的。忘卻死亡,超越死亡,還是為了讓有限的生命更加愉快,更加充實。以死生為一條,超生超死的真人,就象不再懼怕死亡一樣,也不喜樂死亡,就象不再執著生命一樣,也不厭棄生命。

  忘卻生命,才能真正地把握生命,忘卻死亡,才能真正地對待死亡。

  人到了晚年,最傷心的就是親戚朋友紛紛謝世,只留孤家寡人在夕陽中獨自享受寂寞與無聊。顏玉死了,惠施死了,莊周的那顆孤獨的心更加孤獨了。

  在人世間,他最要好的朋友就剩下梓慶了。他面對著幾案上梓慶親手雕刻的那個飛龍像,就象面對淡泊清靜而又出手如神的老友梓慶。好幾年沒有見面了,創造了如此神奇的藝術品的梓慶不知是否還能工作。他真想去拜訪一下唯一的老友,但是藺且與兒子說什麼也不讓他出遠門,他也就只好作罷。

  說來也有點神秘。這天,莊周正在案前端詳梓慶送給他的飛龍雕像,凝視良久,竟然覺得那飛龍騰空而起,化作一股青煙,從窗戶飄然而去。莊周慌忙離案而起,追至戶外,卻見晴空萬里,連一片雲朵也沒有。

  莊周正在心中狐疑,欲進屋看個仔細,卻見一位陌生人身著喪服來到他面前。

  那人行過禮後,問道:「您就是莊周先生吧?」

  「正是。」

  「梓慶先生已于數日前仙去,定於後日舉行葬禮。先生臨終再三囑咐,務必請莊周先生參加他的葬禮。」

  「知道了。您進屋稍歇吧。」

  「不用了。我還要去通知先生的其他親朋好友。」

  「如此,則不相留。」

  送走那位報喪者,莊周急匆匆趕回屋中,一看那飛龍雕像還在,便放心了。

  梓慶也許是一位不同尋常的人。他能夠在報喪者即將登門的時刻告訴莊周:我已經脫離了人形,返回混沌之氣中去了。

  梓慶肯定會死的,只不過是早死晚死的問題。但是,他所雕刻的那些美的藝術品卻永遠不會死去。梓慶的靈魂就隱藏在這些藝術品之中。望著那並沒有化作青煙騰空而去的飛龍雕像,莊周自言自語道:「梓慶沒有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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