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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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梓慶出殯的這天,莊周在藺且的陪同下到梓慶家中弔喪。遠遠聽到一片哭聲夾雜在嗩呐聲中隨風飄來,莊周便緊鎖雙眉,對藺且說:「我聽到這些哭聲,就象聽到那種毫無感情的強作歡笑,令人作嘔。」 「先生,以哭弔喪,人人皆然,怎麼能與強作歡笑相提並論。」 「你聽聽,這種哭聲分明是有聲無淚的乾號,是一種程式化、庸俗化、禮儀化的東西,裡頭沒有一點悲哀的氣息。我本來就不贊同以哭弔喪,更不喜歡這種乾號。」 說話之間,已經來到梓慶家門口。孝子孝孫身著白色孝袍跪在門前叩頭迎客。一見莊周到來,主持喪禮的儒者低首向孝子問明瞭來人的身份,便向堂內大聲通報:「學者莊周到!」 頓時,剛剛歇息不久的嗩呐便又齊聲奏了起來,在這莊嚴肅穆而又淒婉傷感的音樂中,儒者領著莊周與藺且穿過院落來到靈堂前。 按當時的葬禮,每來一位弔喪者,都要奏一曲哀樂,弔喪者進香行禮後,則要放聲大哭,而跪在靈柩兩側的死者女性家屬與親戚也要放聲陪哭,一直哭到弔喪者在眾人的規勸下離開靈柩進屋歇息為止。 年過七旬的莊周,雖然自己也隨時都有可能成為別人弔喪的對象,卻童心不泯,決心一改舊俗,讓眾人開開眼界。 藺且侍立一側,莊周來到靈柩前點香行禮。這一切,都是按禮而行。 禮畢,莊周便放聲大哭。 「啊——我的好友梓慶啊——」 「啊——我的好友梓慶啊——」 「啊——我的好友梓慶啊——」 一聽莊周始哭,跪在靈柩兩側的女人們便立刻用蒙頭蓋住臉面,低首哭了起來。但是,莊周只哭了三聲,便自己停住了。他也不等旁邊的人來攙扶,便竟自起身離開靈柩到旁邊的屋中去了。 懷著好奇與看熱鬧的心情來圍觀的眾人這一次可真是看到了意想不到的熱鬧,他們的好奇心也得到了極大的滿足。 「這是什麼禮節啊!」 「這是對死者的不恭啊!」 「……」 眾人交頭接耳,議論紛紛。 那些正在號哭的女人們也驚奇地揭開蒙頭,眨巴著毫無淚水的眼睛,瞪著這不可理解的一幕。幸好,又來了弔喪者,嗩呐聲又響起來了,女人們清清嗓子,準備新的一輪哭聲。 莊周與藺且進到客房,尋了個空座位坐定,立即便有許多人圍了上來。 「莊周先生,聽說您是梓慶先生最好的朋友,怎麼只哭了三聲就罷了呢?」有人問道。 「哭,本來是表達悲哀之情的一種方式,可是,現在人們卻將哭作為一種毫無感情內容的禮儀。這樣的哭是裝出來的,我覺得毫無意義。 「你們看,那些來弔喪的人,他們表面上哭得多麼傷心啊!有的像是父母死了,有的像是子女死了,但是,他們何嘗是真心哩!」 「那麼,您與梓慶先生是莫逆之交,您總會有真情吧?」有人故意刁難。 「梓慶來到這個世界上,是順應時勢;他離開這個世界,也是順應時勢。人生就象一場夢,並不值得留戀忘返。死,就像是大夢一覺,就像是回歸故鄉。因此,我的好朋友死了,我一點也不覺得悲哀。」 埋葬了梓慶,在回來的途中,師徒倆順便到惠施的墓前看看。 墳上的草已經長到一寸多高了,在微風的吹動下輕輕搖擺。也許,它們就是惠施的軀體變化而成,要不然,為什麼莊周看見它們,就在眼前浮現出惠施那談笑風生、口若懸河的面龐? 莊周默默地站在墳前,回憶著他們倆共同渡過的所有時光。 「先生,自從惠先生仙逝之後,您幾乎不開口說話了,這是為什麼?」藺且問道。 「藺且,我給你講一個故事。有一個楚國郢都的人,以捏白善土為生。有一次,他將泥點濺到了自己的鼻尖上,這泥點就蠅翼一樣薄。於是他就請他的好朋友匠石用斧子將這個泥點砍掉。匠石操起斧子,『呼』地一下砍下去,真是運斤成風。郢都人鼻尖上的泥點被砍得無影無蹤,而他的鼻尖卻沒有受到任何傷害。而最妙的是,郢都人站在那兒,連眼睛都沒有眨一下。 「後來,宋元君聽到了這個故事。他想辦法將這位匠石召進宮中,在自己的鼻尖上抹了一塊泥點,讓匠石為他砍掉。 「匠石聽後,哈哈大笑道:『大王,我雖然有如此高的技藝,但是必須有一個對象與我配合。我的朋友郢都人已死,我再也無法表演這種技藝了。』 「自從惠公死後,我言談的對象就沒有了,我何須開口。知音已死,琴有何用!」 也許是受了些風寒,也許是別的什麼原因,莊周自從給梓慶送葬、途中看了看惠施的墳回來之後,便一病不起。 病情一天比一天重,他茶水不進,整天昏迷不醒。藺且與兒子已經在暗暗為莊周準備後事了。 「叮噹!叮噹!」 院子裡有什麼聲音吵醒了莊周,他掙扎著爬到窗前,看見木匠們在做棺槨。 藺且進來了。他一見先生醒了,高興地說:「先生,您可終於睜開了眼睛!」 「這院子裡是……」 「先生,您這一次可病得不輕啊!無論如何,我們得有個準備。萬一有個三長兩短,……」 「藺且,我死後,不舉行任何葬禮,也不要棺槨。人們將我抬到山上荒蕪人煙的地方,隨便一扔就行了。」 「這怎麼行啊!我們也沒有窮到這個地步!再說,沒錢,就是借債也要為先生舉行隆重的葬禮。您這一生夠坎坷了,就讓您享受一次吧!」 「藺且,這就錯了。你還不是我的好弟子啊,不能完全理解我的心思。我並不僅僅是為了節約,我更是為了讓我的軀體早日溶化于自然之中。我以天地為棺槨,豈非天下最大的棺槨?我以日月為葬璧,晝夜陪伴著我,豈非天下最長久的葬璧?我以星辰為珠寶,豈非天下最美麗的珠寶?我以天地間的萬物為齋物,豈非天下最多的齋物?大自然給予了我最好的葬具,難道還用你們操心嗎?」 「先生,將您扔在山上,我害怕鳥雀吃您的肉啊!」說著,藺且不禁流下了眼淚。 「看,象個孩子似的!扔在山上,怕鳥雀吃我的肉,埋在地下,就不怕螻蟻吃我的肉嗎?」 「這……」 「你這分明是將我的肉從鳥雀口中奪過來,送給螻蟻嘛! 難道你偏愛那螻蟻嗎?」 藺且無話可說了。 入夜,莊周做了一個夢。 他夢見自己變成了一個少年。但是,不是在蒙澤邊玩耍,而是在楚國的沅湘之地與蠻子們一起唱歌跳舞。顏玉在那兒,惠施在那兒,梓慶在那兒。奇怪的是,漁父在那兒,母親也在那兒。 在一片曠野上,綠草如茵,陽光明媚,所有的人手拉著手,所有的臉上都充滿著幸福的光芒。 他夢見自己變成了魚,在海中自由自在地游泳。他又夢見自己變成了鳥,在空中自由自在地飛翔。 醒來之後,眼前只是一片黑暗。 他摸索著起了身,穿好衣服。輕手輕腳,免得驚動守在一旁的藺且與兒子。為了避免那不必要的葬禮,也為了尋求夢中的一切,他決定象青年時代南游楚越那樣不辭而別。 他要到太陽運行的南方去。他要象「逍遙遊」中的鯤鵬一樣,到南國去尋找那自然的天池。 第二天,藺且與兒子發現莊周不見了,便四處尋找。 十天過去了,沒有蹤影。 一月過去了,沒有蹤影。 一年過去了,沒有蹤影。 一代學者,就象他的先師老聃西入流沙、不知所終一樣,永遠沒有人知道他的下落。 因此,沒有人知道他是什麼時候死的,也沒有人知道他死於何地。 不過,這對於後來的學者來說雖然是一個謎,而對於莊周來說卻是一個自然的事實。無論何時,無論何地,他的死,就象他的著作的最後一個字一樣,給予後人的,是無盡的智慧,無盡的詩意。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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