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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五


  我將要拜他為師,何況你們這些不如我的人呢?」

  常季又問:「兀者王駘既然能超過先生,他肯定有獨特的品性。他的品性怎麼樣?」

  孔子回答說:「任何事物,從相異的地方來看,肝膽之間猶如楚越之遠,從相同的地方來看,萬物齊一。王駘能認識到這個道理,因此,他對待自己失去的腳,就象失掉了一杯之土。因此,他的精神永遠保持平和的境界,沒有什麼喜怒哀樂。」

  常季又問:「王駘有這樣的心境也就罷了,為什麼人們都要跑去向他學習呢?」

  孔子說:「人們不會到流動的水前去照自己的影子,而到靜止的水前去照自己的影子,因為只有靜止不動的東西才能統率眾物。王駘只不過是在精神上駕馭了天地萬物,逍遙自得,並沒有故意招徠世人。」

  寫到這兒,莊周又想起了另外一個寓言故事。在這個故事中,老子比孔子還要高一籌。

  魯國有一個兀者,名叫叔山無趾。他以踵行路,來拜見孔子。孔子一看他這樣,便說:「你不謹慎,已被砍掉了腳,才到我這兒來學道,太晚了!」

  叔山無趾說:「我以前確實沒有保護好我的身體,但是,我今天來,為的是學習比腳更重要的東西。天地無私,恩德浩蕩。我聽說您的恩德猶如天地,沒想到您也是如此偏狹!」

  孔子聽後,慚愧地說:「我實在孤陋寡聞,道心未深。先生請進,孔丘願執弟子之禮。」

  叔山無趾也不客氣,對孔丘講了天地人生的道理,孔丘十分佩服。

  叔山無趾走後,孔子對眾弟子說:「弟子們,可要努力啊!叔山無趾只不過一個殘缺不全之人,尚能達於道境,而況你們這些身體健全的人呢?」

  叔山無趾從孔子那裡出來之後,又來見了老聃,對老聃說:「孔丘,還不能稱為聖人啊!他還拘守於世俗的偏見,看不起形殘之人,他整天想的是淑詭幻怪之事,企圖以此獲得名利,他哪裡知道,這些東西對聖人只是一種束縛。」

  老聃聽後,說:「你為什麼不告訴他死生為一條,是非為一貫的道理,而解除掉他的這些束縛呢?」

  叔山無趾說:「象孔丘這樣的人,天性愚頑,況且中毒又深,可不容易啊!」

  莊周又想起了那些相貌奇特、醜陋駭人的人。他自己就是一個其貌不揚的人。他曾經受過多少白眼啊!在學校裡、在旅店中、在市場上,他經常能感受到那些愚蠢的人們射過來的鄙夷的眼光。曹商甚至不屑於與他共出一門。在世人心目中,面貌醜惡的人就是妖怪。

  他倒不僅僅是為了自己受到別人的輕視,才發出這種感歎的。幾十年來,他漫遊過不少地方,接觸過很多人。那些凡是生相美麗的人,都能受到人們的尊重,儘管他們腹中空空如也。而那些生相醜惡的人,卻事事受到冷遇,儘管他們德性很高尚。這已經成了一種普遍的社會風氣。可悲!可悲!

  於是,他又奮筆寫道:

  魯哀公很奇怪地對孔子說:「衛國有一個相貌奇醜的人,叫哀駘它。男子與他游處,思念他而不能離去。少女們老遠見到他,就深深地愛上了他。有很多少女回家對自己的父母說:『寧願當哀駘它的妾,也不願當別人的妻!』真是連禮義廉恥也不要了!哀駘它的魅力也太大了。」

  從來沒有聽過他主動發表議論,也沒有什麼特殊的地位,他的智慧也很平常,況且,他那醜陋的相貌又是天下共知,但是男子與婦女都如此喜歡他,他可真是個怪人啊!

  我聽到這個人之後,就將他召到宮內,想與他交個朋友。一看,他的相貌果然是天下第一的醜。但是,我與他遊處了不到一月,就感覺到他的為人不同尋常,他有一種奇特的魅力,一種說不出卻不可抗拒的魅力。

  不到一年,我就產生了一種想法:將君位讓給他。因為我越來越覺得,在他面前,我就象太陽底下的一盞小燈。

  哀駘它一聽我要將君位讓給他,滿臉不高興——我還從來沒見過他不高興哩——的樣子,但是沉默了半天之後,他還是答應了。

  我心頭的一塊石頭總算落了地。但是,數天之後,哀駘它失蹤了。他沒有與我辭行,獨自一人離開宮廷,不知所終。

  我整天神思恍惚,若有所失,落地的石頭又懸起來了。好不容易碰到了一個德性高尚的人,卻又離我而去。他好象對我,對魯國,一點兒也不感興趣。這是一種什麼樣的人呢?」

  孔子聽後,說:「我有一次到楚國去,在路旁看見一群豬崽,趴在母豬的腹下搶著吃奶。那母豬已經死了,可是豬崽們不知道。過了一會,有一頭小豬發現母豬的眼珠不動彈了,便『吱!吱!』地叫著跑開了。其它小豬見狀,也知道母親已死,便紛紛亂跑,離開母豬而去,如樹倒猢猻散。

  「為什麼會這樣呢?因為豬崽們愛它們的母親,並不是愛母親的形體,而是愛主宰形體的精神。母親死了,精神便消失了,即使形體如舊,豬崽們也會棄之而去。

  「豬崽尚能如此,而人還不明白這個道理嗎?精神高於形體。人能夠感動別人,並不是因為他的相貌,而是因為他的精神。

  「哀駘它這個人,雖然相貌醜陋,但是,他精神充實,品性高尚,因此,他不說話,別人卻相信他,沒有功勞,別人卻親近他,甚至您都願意將君位讓給他。

  「這說明,一個人只要精神境界高尚,就是一個好人,而不在於他的形體。」

  莊周的想像力越飛越遠,他似乎在虛無飄渺的境界中,發現這麼兩個人:

  有一個人,兩腿曲拳,傴僂殘病,而且沒有嘴唇,眾人視之為妖怪。他來遊說衛靈公,衛靈公十分喜歡他。久而久之,靈公看慣了他,再看正常人,兩個肩膀扛著一個腦袋,真難看。

  又有一個人,得了粗脖子病,頸項猶如盛水的大甕,眾人視之為妖怪。他來遊說齊桓公,齊桓公十分喜歡他。久而久之,桓公看慣了他,再看正常人,兩個肩膀扛著一個腦袋,真難看。

  當然,這只是夢想中的事。莊周深知,君主們是不會喜歡這種人的。但是,現實既然如此不完美,人生既然如此不如意,何不以荒唐之言,悠謬之說,塑造一個理想的境界呢?

  這樣的理想,也許不會變為現實,永遠只能是一種幻想。但是,這美麗的幻想畢竟帶給莊週一絲的快意。天下相貌醜陋之人,形體殘缺之人,讀了這則寓言之後,能夠從內心深處產生一種共鳴,能夠找到一個知音,能夠給他們的人生帶來一些自信,就夠了。

  藺且將五篇文章整整齊齊地裝訂好,讓莊周過目。莊周看後,說:「藺且,這第六篇,你猜我要寫些什麼?」

  「學生不才,難以猜測。」

  「第六篇,我欲寫『大宗師』。」

  「大宗師?就是世人應該學習的大宗之師嗎?」

  「正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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