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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〇


  第七章 著書七篇 所以窮年

  一

  這些天來,莊周越來越感覺到他應該寫點東西。一方面是藺且與蘇玉再三請求,說先生已是年過六十的人了,最好是親自動手寫些文章,免得先生百年之後,弟子們沒有學習的書本。另一方面,天下流傳的書太多了,而這些書又大多不能探源人生的真精神,或者大談仁義禮樂,或者鑽研縱橫權術,或者辯論堅白同異,將天下讀書人引入歧途。

  莊周又不想如孔墨那樣聚徒講學、周遊列國去宣傳自己的思想,雖然自己寫的、藺且記載的那些零零碎碎的寓言故事也早已傳遍了天下,而人們並不瞭解他思想的全貌與真相,有時候甚至發生了誤解。作為一個士,唯一能對人類有些貢獻的,就是將自己對人生的體驗,對人生的理解寫出來,昭之天下。

  百無一用是書生,貧困潦倒唯筆墨!政治上沒有自由,不能實現自己的願望,就只有退而求之於文字了。我莊周雖然以標榜不材無用而著名天下,但是,這哪兒是我的初衷啊!無材無用只不過是逃避那些殘暴無情的當權者,不願與他們同流合污。有些人甚至將我的思想與楊朱「拔一毛而利天下,不為也」的「唯我」主義混為一談,實在可悲!

  「我莊周是有材的!我莊周是有用的!」莊周在心中默默地呐喊。我要用我的筆,寫出人生的真境界,寫出人類的真出路,寫出宇宙的真歸宿。我要讓那些整天沉溺於各種瑣碎小事之中而忘記了天道的人們重見光明。我給你們太陽,讓你們從漫漫長夜之中覺醒,讓你們睜開眼睛,看看另外一個春光明媚的世界。

  藺且與蘇玉一聽莊周願意著書了,都十分高興。蘇玉說:「以後天下之人讀書,就不僅有孔子曰、墨子曰,也有了莊子曰……」

  「沒有什麼莊子曰,」莊周打斷蘇玉的話,「我不想以正襟危坐的方式,板起面孔來教訓世人。」

  「那……」蘇玉有些茫然。

  「你是怎麼相信我的學說的?」

  「先生的那則寓言。」

  「我的書也要以寓言的方式出現。」

  蘇玉拍了拍腦門,恍然大悟:「是啊!先生的寓言妙趣橫生,感人至深。如果您的著作也用寓言故事的方式,肯定會獲得更多的讀者。」

  藺且在一旁問道:「寓言故事妙則妙矣,不過,能登上大雅之堂嗎?」

  「什麼大雅之堂!我可不想將我的著作讓人們當成經典來供奉,只要誰能夠在寓言中體會到一種逍遙自得的精神就可以了。因此,我的著作也是卮言。」

  「何謂卮言?」藺且與蘇玉異口同聲地問道。

  卮乃盛酒之器。酒,人皆可飲,飲而有味,並且能借酒之力而獲得一種忘我忘物、忘是忘非的境界。我的著作,就象一杯味道醇厚的美酒。在裡邊,你找不到什麼是非之辯,也找不到什麼善惡之別。讀著它,你慢慢就會陶醉,你會覺得一切遠你而去,甚至美酒的味道也遠你而去,你的精神將遨遊於六合之外。」

  「那麼,道呢?」藺且畢竟很關心道,因為在他看來,著書的目的首先是要傳道。

  「道即在著作之中。藺且,你想想,我所謂的道是什麼?不就是一種遇物而化,忘是忘非的精神自由嗎?與其告訴人們什麼是道,還不如就讓他們在道之中漫遊。老子說:『道可道,非常道』,我卻要說:道可道,真常道。」

  幾天之後,藺且從蒙邑買來了一匹帛,莊周就開始了著書。

  莊周呷了一口酒,雙目凝視著窗外那清澈的湖水,明潔的天空。他的腦子裡浮現出兩個意象:水中那自由自在的魚、空中那展翅高飛的鳥。海闊憑魚躍,天高任鳥飛。魚兒、鳥兒,你們就是我的心中的偶像!於是,莊周揮筆寫下了第一篇的題目:

  逍遙遊

  藺且在一旁看著,說:「先生,你的題目好怪啊!」

  莊周也不答話,往下寫道:

  北冥有魚,其名為鯤。鯤之大,不知其幾千里也。化而為鳥,其名為鵬,鵬之背,不知其幾千里也。怒而飛,其翼若垂天之雲。是鳥也,海運則將徙于南冥。南冥者,天池也。

  (北海之中有一條魚,它的名字叫做鯤。可是,這鯤是一條十分巨大的魚,它的背,不知有幾千里長。有一天,它變化為鳥,這只鳥的名字叫鵬。鵬也十分巨大,它的背,不知有幾千里長。鵬鳥鼓動翅膀而飛於高空之中,它的翅翼就象掛在天邊的雲彩。這只鳥等到海風運動起來,就乘風移到南海之中去,複又化為魚。南海,是自然的大池。)

  藺且讀後,覺得莊周所寫就象藏在雲霧之後的月亮,朦朦朧朧,不可辨認。他問道:「先生,你以前講的寓言,我也能大概知其含義所在,這則寓言,學生卻難以明瞭。首先,這麼大的魚,為什麼給它起一個人們用來稱呼小魚的名字鯤呢?」

  「藺且啊!世間之物,原本無大小之別。世人不知:爭雄之諸國,曾不如蝸牛之角;毫末之微,卻可容四海之水。大與小,只是相對的。從道的角度來說,至大即至小,至小即至大。知大魚名為鯤,即可知大小之理。」

  「那麼,魚為什麼要變化為鳥呢?」

  「得道真人,隨物而化。在水為魚,在天為鳥。憑水乘風,同為逍遙之遊。若固守一端,則與物多忤,生命尚且不保,何談逍遙之遊!」

  「鯤鵬為什麼要從北冥飛往南冥呢?」

  「我已經寫了:『南冥者,天池也。』南冥象徵著楚越南部蠻民所居之地。那真是一片毫無污染的自然的大海啊!他們不知禮義,不知君王;日出而作,日入而息;自然而處,自然而動。我年輕的時候去過那個地方,那是一塊聖地。因此,我讓我的鯤鵬,從北方飛向南方。」

  藺且聽完莊周的講解,才知道了這則寓言的高妙與深奧。他讚歎地說:「先生,這則寓言,確實溶進了您畢生的思索與追求。」

  然後,莊周怕世人不相信他講的這個表面上不合情理的寓言,又假託《齊諧》這本書中曾經記載過這個故事,而且蟬與學鳩還以自己的無能嘲笑這只展翅高飛的鯤鵬。

  他轉念一想,世人往往最迷信歷史上的聖人,於是,又假託商湯曾經從其大臣棘那兒聽說過這個故事,而且信以為真。

  但是,僅憑寓言,畢竟不能一針見血地說出「逍遙遊」的精義。於是,他又寫道:

  若夫乘天地之正,而禦六氣之辯,以遊無窮者,彼且惡乎待哉?故曰:至人無己,神人無功,聖人無名。

  (如果乘著天地萬物之本性,駕馭陰陽六氣之變化,以游於無限廣闊的境域,還有什麼依待呢?所以說:至人忘掉了自我,神人忘掉了功利,聖人忘掉了名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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