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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一


  然而,讓汲汲於利祿的天下之人無己、無功、無名,是多麼困難啊!人們常說:千里來做官,為的吃和穿,又說人為財死,鳥為食亡,多以愚蠢!於是,他又編了一個「堯讓天下于許由」的故事:堯當了天子,但是,他認為許由更有資格當天子,便要讓位于許由。許由卻說:「偃鼠到河中去飲水,腹滿則為止;鷦鷯居住在森林之中,卻只占一枝之位。你趕快回去吧!我不會去當天子的。庖人雖然不能勝任他的工作,屍祝之人也不會越俎代庖!」

  寫到這兒,他似乎又到了濮水之畔,手持魚竿頭也不回地拒絕了楚王的聘請。

  他本來想就此作為第一篇的收尾。但是,第二天他重讀了昨日所寫之後,發現自己的文章確實有些驚世駭俗。讀慣了「子曰詩雲」的儒士們,見了這樣的文章,肯定會認為是無稽之談。於是,他又編了一則寓言,告誡那些儒士,要欣賞我的文章,僅憑肉眼肉耳是不行的。

  肩吾問于連叔曰:「吾聞言於接輿,大而無當,往而不返。吾驚怖其言,猶河漢而無極也。大有逕庭,不近人情焉。」

  連叔曰:「其言何謂哉?」

  曰:「藐姑射之山,有神人居焉。肌膚若冰雪,淖約若處子。不食五穀,吸風飲露。乘雲氣,禦飛龍,而游乎四海之外。其神凝,使物不疵癘而年穀熟。吾以是狂而不信也。」

  連叔曰:「然。瞽者無以與乎文章之觀,聾者無以與乎鐘鼓之聲,豈惟形骸有聾盲哉!夫知亦有之。是其言也,猶時女也。之人也,之德也,將磅礴萬物,以為一世蘄乎亂,孰弊弊焉以天下為事。之人也,物莫之傷:大浸稽天而不溺,大旱金石流土山焦而不熱。是其塵垢糠粃,將猶陶鑄堯舜者也,孰肯以物為事!」

  (肩吾有一天問連叔道:「我在接輿那兒聽了一些話,覺得闊大而不合乎實際,超越而不回到人世,我很吃驚,也很害怕,覺得他的話就象天上的銀河一樣沒邊沒際。他所說與我們常人的實際生活相差太遠,真可謂不近人情。」

  連叔說:「他說了些什麼?」

  肩吾說:「他說:在遙遠的姑射之山上,住著一位神人。他的肌膚就象冰雪那樣潔白晶瑩,他的風姿淖約閒靜,猶如待字閨中的處女。他不吃五穀,而吸風飲露,乘著雲氣,駕馭飛龍,而到四海之外去遨遊。他的精神凝靜深沉,能夠讓萬物沒有病亡,能夠讓五穀自然成熟。所以,我認為這樣的人是不存在的,接輿口吐狂言,難讓人相信。」

  連叔說:「是的,你當然不會相信。不能讓瞎子看絲織品上的花紋,不能讓聾子聽鐘鼓發出的聲音。不僅人的形體有聾盲,人的智慧也有聾盲。這話,就是指你這樣的人說的!接輿所說的那種人,他的德量,能夠廣被萬物,他將要為整個人類施予幸福,而哪裡肯專門以當今天下為事務。這種神人,外物沒法傷害他,大水漫過天頂,他也不會被淹死,大旱熔化了金石,燒焦了土山,他也不會感覺到熱。他的塵垢糠粃,都能造出堯舜來,哪裡肯以具體事物為務。」)

  寫到此處,莊周又想起了惠施來訪時,兩人的爭論。惠施說莊周的寓言是無用的,並比喻成樗樹與大瓠。莊周卻說我追求的正是無用。於是,他將這兩段對話附在了「逍遙遊」的後面,以昭告世人,要讀我的著作,不要想在裡邊尋求經世之方,只要能從精神上得到一種灑脫不羈的享受就可以了。

  「逍遙遊」寫完一個月之後,莊周又想好了第二篇的題目:「齊物論」。藺且看後,問道:「先生,『齊物論』為何意?」

  莊周回答說:「當今天下之士,紛紛放言高論,都自以為所言所論是至道至理。但是,從道的角度來說,這些物論都只不過是充滿著是非之辯與好惡之情的一偏之見。不駁倒這些亂人心智的言論,我的學說怎麼能讓世人接受呢?」

  「但是,您既然寫了文章參加這場辯論,怎麼能夠說明自己的言論就不是一偏之見呢?」

  「世人的言論,都是從自己的特定的利害出發的。而我的言論則是從自然之道的角度出發的。因此,世人的言論有是非好惡之辯,而我的言論則象美妙的音樂,可以讓你陶醉於其中,卻沒有什麼是非好惡之辯。」

  話雖如此說,「齊物論」三字寫好已有二十多天了,正文卻沒有寫出一個字。「齊物論」比「逍遙遊」還難寫。因為要駁倒百家之言,就必須辯論,而辯論又不是莊周所喜歡的著書方式。他總想讓讀者在輕鬆愉快之中領略到深刻的哲理。這些天來,他一直在尋找一個合適的寓言,作為「齊物論」的開頭。

  這天,莊周憑幾而坐,閉目養神,意態飛揚,精神不羈,不知不覺仰天而噓,口中發出一種奇怪的聲音:似歌非歌、似詠非詠,又象鳥鳴,又象風吹。他搖頭晃腦,自得其樂,旁若無人,似乎進入了一種迷醉的境界。

  藺且在一旁聽著,覺得莊周的這種怪聲雖然沒有一定的規則,卻自有它美妙動人的地方。時而如秋風掃落葉,時而如春雨滴梧桐,時而如天空之驚雷,時而如琴瑟之悠揚。

  忽然,他閉住嘴巴,低下了頭,似乎睡著了。藺且問道:「先生,您往昔憑幾而坐,都是深沉凝靜,今日為何發出此種怪聲?」

  莊周抬起頭,緩緩答道:「藺且,你問得真好。我這一輩子,在山林之中度過的恐怕有一大半。我熟悉自然界的各種聲音,它們經常在我耳邊迴響,漸漸地,它們在我腦海中幻化成一種無聲的音樂。這種無聲的音樂只有我自己能聽著,它是那樣的奇特、那樣的美妙、那樣的不可思議。它忽而來,忽而去,令人不可捉摸,令人心曠神怡。它是道的化身,它是生命的昇華。剛才,我在靜坐之中,又感受到了它。你聽到的,恐怕就是我用嘴巴對它的模仿吧!」

  突然,莊周覺得「齊物論」的開頭已經有了:

  南郭子綦隱機而坐,仰天而噓,答焉似喪其耦。顏

  成子遊立侍乎前,曰:「何居乎?形固可使如槁木,而心固可使如死灰乎?今之隱機者,非昔之隱機者也。」

  子綦曰:「偃,不亦善乎,而問之也。今者吾喪我,汝知之乎?汝聞人籟而未聞地籟,汝聞地籟而未聞天籟夫?」

  子遊曰:「敢問其方。」

  子綦曰:「夫大塊噫氣,其名為風。是唯無作,作則萬竅怒號。而獨不聞之翏翏乎?山林之畏隹,大木百圍之竅穴:似鼻、似口、似耳、似枅、似圈、似臼、似窪、似汙者。激者、謞者、叱者、吸者、叫者、譹者、穾者、咬者。前者唱於而後者唱喁。泠風則小和,飄風則大和。

  厲風濟,則眾竅為虛。而獨不見之調調之刁刁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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