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歷史小說 > 莊子傳 | 上頁 下頁
四八


  「你所講的這一套,雖然宏闊天涯,深遠不測,但是毫無實用價值,真是大而無用,人們不會相信你這些無稽之談的。」

  莊周笑道:「惠兄,你真是我的知音!我所追求的,正是無用。你難道沒有見過那狸貓與黃鼠狼嗎?卑伏著身子,等待著小動物的出現。東西跳樑,不避高低。但是,一旦踏中機關,就會死於網羅之中。再看看那嫠牛,龐大的身軀猶如天邊的雲塊,卻捉不到一隻老鼠。

  「你現在有這麼一棵大樹,不要愁它無用。你將它移植到無何有之鄉、廣漠之野,任意地在樹旁徘徊,自在地在樹下睡覺。斧頭不會來砍伐它,旁物不會來傷害它。你會在永不消失的蔭涼之中得到精神的自由。無所可用,不僅不是壞事,反而是好事!」

  惠施聽完,說:「我不認為無用是好事。魏王曾經贈送給我大瓠的種子,我將它種在後院中,結了一個容量五石的果實。用它來盛水盛湯,其脆軟而不能舉起;剖開它用做水瓢,而瓢大無處可容。雖然它體積龐大,我還是認為它沒有用處而將它打碎扔掉了。」

  莊周笑道:「先生利用大的本領也太低了。我給你講一則寓言。有一個宋國人善於製造使手不龜裂的藥,因此,他家世代以漂洗絲絮為業。有一位客人聽到這種藥品就來到宋國找到了這位製藥的人,說:『我用百金購買你的藥方。』這位製藥者一聽,十分高興,將自己的家族召集起來,對他們說:『我家世代以漂洗絲絮為業,所積累的不過數金,今天出賣藥方,一旦可得百金。我的意見是賣給他,你們看呢?』家族中男女老少異口同聲地說:『賣給他!』這位客人得了藥方,就來遊說吳王。這年冬天正好吳越之間發生大規模的戰爭,吳王最怕的就是兵士們由於氣候寒冷而手裂龜紋。這位客人拿出他配的藥,吳王一看十分歡喜,就任命他為將軍,與越人水戰。結果越國士兵的手凍裂無法持槍,而吳國的士兵則由於有了藥的幫助,手上毫無龜紋,於是吳兵大獲全勝。吳王將這位客人封為萬戶之侯。

  「同樣是一種藥物,有人擁有它,只不過世代以漂洗絲絮為業,有人擁有它,則可以封為萬戶之侯。同樣一個東西,利用的方式不同,達到的效果就不一樣。

  「現在你有一個五石之瓠,為什麼不把它製成一個巨大的腰舟,而浮游於江湖之中?而你卻嫌棄它,說明你的心還茅塞不開啊!

  「你聽了我的故事,認為宏闊而不實用,為什麼不會在其中領會到一種逍遙自在的精神,以此來浮游于人世的大海之中呢?」

  惠施說:「我承認你的故事之中蘊含著一種逍遙自在的精神,但是,這種逍遙自在的精神不能適用於任何社會問題,也不能解決任何人的溫飽,因此,先生雖然自視頗高,卻也是曲高和寡。」

  莊周說:「當今天下之士,紛紛埋頭於是非之辯、熱衷於利祿之場,而喪失了人作為人的真精神。一個人,如果沒有精神的自由,活著就如同牲畜。有了精神的自由,即使貧困潦倒,也是上上真人。」

  惠施說:「總而言之,你所說的這些,都是無用的。」

  莊周說:「惠兄,你可真是榆木腦袋!無用乃有用之本,你可知道?」

  「請言其詳。」

  「土地之廣,無以數計,但是,人立其上,僅求容足而已。如果從人的四周一直挖下去,至於九泉之下,讓人只站在腳下的那一塊土地上,人還有用嗎?」

  「無用。」

  「那麼,無用之物為有用之物之根本,有用之物憑藉無用之物才發揮其用,這個道理不就明白了嗎?」

  惠施若有所思地說:「你說的確實有道理。但是,我還是不能完全做到無用。我們還是求同存異吧!」

  又有一天,惠施對莊周說:「我在魏國的時候,認識了一些辯者,他們所討論的命題很怪。」

  「什麼命題?」

  「我給你舉幾個較有意思的:鳥卵有毛;雞有三足;郢都可有天下;犬可以為羊;飛鳥之影未嘗動也;一尺之捶,日取其半,萬世不竭……」

  莊周不耐煩地打斷他:「這些奇談怪論,有什麼意義?」

  「當然,這些命題其中有一部分只是詭辯,毫無意義。但是其中有一些還是可以啟人深思的。他們的缺點在於脫離了實在,而專在名詞上耍花樣。但是,在他們的啟發之下,我也創立了十個命題。」

  「願聞其詳。」

  「至大無外,謂之大一;至小無內,謂之小一。最大的東西沒有邊際,最小的東西不可再分。」

  莊周點了點頭:「還有點深度,但是,你沒有認識到至大即至小,至小即至大,大小本無界限。第二呢?」

  「無厚,不可積也,其大千里。沒有厚度的東西,薄得無法測量,但是其廣闊卻可至千里。」

  「第三呢?」

  「天與地卑,山與澤平。」

  「第四呢?」

  「日方中方睨,物方生方死。」

  莊周沒等他說完十個命題,便問道:「惠兄,你的這些命題與辯者的命題難道不是一丘之貉嗎?」

  惠施不服氣地說:「我的命題都是我長期觀察自然界事物的變化規律得來的,都有客觀實在的依據,怎麼能說與辯者的花言巧語相同呢?」

  「你企圖憑藉自己的智慧而追究無窮的事物,是不可能的。追逐萬物而不返回自己的內心,就象要與自己的影子賽跑一樣,永遠沒有結果。」莊周惋惜惠施的聰明才智,想勸他放棄那些於道無補的辯論。

  「可是,運用這些命題,可以論證我兼愛萬物的學說,在同儒學、墨學、楊學,還有以公孫龍為代表的辯學的論戰中,很有用處。」惠施得意地說。

  莊子說:「你們各家各派之間互相論戰,都自以為得到了天下之至道,但是究竟誰得到了天下之至道呢?」

  「都得到了各自認為是天下之至道的至道。」惠施用上了他的辯才。

  「那麼,射箭者沒有一個預期的目標,將箭隨便射到什麼地方,就可以說是善射者,於是,天下之人都成了神羿,行嗎?」

  「行。」

  「天下之辯論,沒有一個公眾承認的真理,而人人自以為是,天下之人都成了堯舜一樣的聖人,行嗎?」

  「行。」

  「方今天下,儒學、墨學、楊學、辯學為四派,再加上你,一共五派,究竟誰說的是真理呢?」

  「我。」

  「你也真會大言不慚,我看你跟魯遽一樣。」

  「魯遽為何人?」

  「魯遽的弟子有一天對他說:『先生,我學到你的道術了。我能夠冬天讓一鼎之水不用火就燒沸,夏天將一鼎之水結成冰塊。』

  「魯遽自負地說:『這只是以陽氣聚集陽氣,以陰氣聚集陰氣,並不是我所謂的道術。來,我讓你看看我的道術。』於是他將兩隻瑟的弦調成一樣的音律,將一隻放在堂中,一隻放在室中。鼓室中之瑟,而堂上之瑟相應而鳴,鼓宮而宮應,鼓角而角應。


學達書庫(xuoda.com)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