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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七


  莊周微笑著說:「夠今天晚上吃的就行了,何必多求?」

  聰明的惠施馬上就領會了莊周的用意,原來他是在開導我啊!老朋友畢竟是老朋友,爭辯的時候互不相讓,但是,內心深處還是在為我著想,想方設法讓我減輕一些思想負擔。

  惠施感激地說:「莊兄真是用心良苦啊!」

  「用口舌說服不了你,也就只能如此了。」

  「我真是慚愧。象你這樣窮居山野,尚能拋棄多餘之魚,而我身為卿大夫,卻不忘舊日之功。真是慚愧!慚愧!」說著,將五條大魚放入了瓦盆之中,提起來,與莊週一起回村而來。

  來到莊周的家門口,惠施站住了。他剛才已經進去了一次,看見莊周家中只有三間茅屋,而且到處堆放著葛草、葛麻,還有織好的屨,實在無法容納他這十多人的隊伍。但是,他又極想與莊周聊上幾天,捨不得就這樣匆忙地離去。於是,他對眾門客說:「你們先回睢陽去吧,十日之後,再來接我。」

  眾門客便駕起馬車,離開村莊,返回睢陽去了。

  進得屋來,惠施指著葛屨對莊周說:「生意不錯吧!」

  莊周答道:「尚能維持溫飽。」

  惠施開玩笑道:「你這個人也真有意思。當年寫信讓我保薦你當漆園吏,雖然說是迫于生計,我總以為你走上了正路。沒想到你當了幾年又扔下不幹了。這倒好,做起葛屨生意來了。真是變化無常啊!」

  莊周一邊洗魚,一邊說:「善變不是壞事,而是好事。順應時勢,趨時而動,才是聖人之智。孔子就是善變的。」

  「孔子如何善變?」

  「孔子活了六十歲,自從他懂事以來,他每年的思想都在變化。始而是者,卒而非之;始而非者,卒而是之。誰能說上他的思想究竟是什麼?」

  「孔子善於思考,總是針對當時的政治情況而提出相對的策略,與你的變化不同。」

  「孔子到晚年的時候完全拋棄了這一套,而過著任其性命之情的生活,只不過他的這些言行沒有被記載下來。」

  「那你如何知之?」

  「知之於不知。」

  惠施笑著搖了搖頭,說:「你啊,總是改不了杜撰故事的毛病。」

  言談之間,魚已經燉好了。藺且打葛草也剛剛回到家中。

  莊周互相介紹之後,風趣地說:「藺且,你還欠惠相爺五十兩銀子哩!」

  惠施不解地問:「此話怎講?」

  藺且笑著說:「吾師當年進相府,就是由我押送而去的,我得了您五十兩賞銀。」

  惠施拍了拍腦門,哈哈大笑著說:「有這麼回事!有這麼回事!當初可真是有意思,沒想到數十年之後,我們三人還能在此地相聚啊!」

  第二天,莊周陪著惠施轉了許多他們少年時代遊玩過的地方,二人都感慨頗深。惠施感慨的是,當年志向多麼遠大,而現在年近六旬,還沒有實現自己的願望,覺得時光易逝,事業難成。莊周感慨的是,自然永恆,人壽有限,而自己的生命已過大半,還沒有完全做到超越一切,無拘無束的境界。惠施想的是,何時才能返回魏國,重振旗鼓,再展宏圖,而莊周想的卻是,怎樣才能忘我忘物,忘是忘非,永遠與天地精神合為一體。

  莊周力圖說服惠施忘記過去的一切是非好惡,退出政治,回到蒙邑來,而惠施卻固持己見,欲以有生之年,為天下做些好事。於是,兩人發生了口角。惠施說:「莊兄,你以前也是一個挺熱情的人,你曾經在大路上攔住押解罪犯的軍官跟人家強辯,怎麼現在越來越變得冷酷無情了?」

  「是的,經過幾十年的人世滄桑,我原先的那些熱情完全被凍成了冰塊。冷眼看世,冷腸待世,是我的處世哲學。」莊周回答說。

  「難道說,作為一個人,能沒有感情嗎?」惠施質問道。

  「正是,作為一個真人,就應該泯滅感情。」

  「沒有感情,還能叫做人嗎?人與動物、植物的區別就在於人有感情啊!」

  「天道賦予我人的生命與形體,怎麼能說不是人呢?」

  「既然叫做人,怎麼能沒有感情呢?」

  「你所說的那種情,不是我所說的情。我所說的情,並不是人之所以為人的那種自然天性,而是指是非好惡之情。因此,我所說的無情,是指不要因為得失禍福,是非好惡而從內部傷害了自己的身體,完全聽憑自然,而不要想著憑藉身外之物來人為地增益自己的性命。」

  「不用外物來增益自己,怎麼能保持自己的身體呢?」

  「天道賦予你人的生命與形體,你只要任其自然地發展就行了,不要因為是非好惡之情而損害它。而你現在,又要與政治上的敵人鬥爭,又要與天下之辯者辯論,勞精傷神,無益於性命。你看,你五十多歲的人,就已兩鬢霜白,面帶灰氣。天道賦予你人的形體,你卻為了堅白同異之辯與合縱連衡之分而消耗了他。你對得起天道嗎?」

  惠施聽後,到水邊照了照自己的容貌,確實顯得與實際年齡不符,象個六十多歲的人。但是,要做到無情,對於世事無動於衷,這怎麼可能呀!於是,他對莊周說:「我雖然對不起天道,但是,我對得起自己的良心。」

  「良心值什麼?你對不起自己的性命!你將自己的性命浪費于毫無意義的所謂良心中去了,你自己還不知道哩!」

  兩人誰也說服不了誰,便宣佈暫時休戰了。

  四

  休戰不多久,烽煙又起。一日之內,小戰不斷、大戰時有。雖然兩人的觀點不同,但是,都能真正理解對方思想的實質所在,因此爭論起來還是挺有勁頭的。兩人有時候竊竊私語,有時候大聲吵嚷。好幾次,顏玉都以為兩人吵起架來了,但是,不一會又傳來了爽朗的笑聲。

  這天,莊周對惠施說:「我給你講一個故事。吳王有一次乘舟溯江而遊,來到一座眾猴聚集的山前。吳王從舟上看那些猴子們很好玩,便登上山來,想看個仔細,眾猴見有人過來,紛紛逃向樹林之中去了。唯獨有一隻猴子,十分膽大,不但不逃跑,而且來回跳躍於樹枝之間,向吳王賣弄它的靈巧。

  「吳王一看,便拿出箭,搭上弓。可是,連射數箭,都被那猴子很敏捷地避開了。

  「吳王一氣之下,便命隨從們百箭齊射。可憐那靈巧的猴子,頃刻之間便喪命於亂箭之下。

  「吳王回頭對他的朋友顏不疑說:「『這只猴子,恃其靈巧,誇其敏捷,來傲視我,因此而喪命。你可要當心點,不要在我面前賣弄你的智慧!』

  「顏不疑雖然是吳王的朋友,但是,他的處境與那只猴子也差不多。

  「你雖然身為宋國的卿大夫,但是,處境與那只猴子也沒有多少區別。」

  惠施聽後,說:「我有一棵大樹,人們都稱之為樗。此樹之大根臃腫而不中繩墨,其小枝捲曲而不中規矩。直立于大路之旁,木匠們往來于其側,從來都不看它一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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