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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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宴會散後,宋君偃將惠施留下,問道:「依先生之見,實行何種內政外交政策,才能成為天下梟雄?」 惠施說:「對內則愛民,對外則罷兵。」 宋君說:「請言其詳。」 惠施以為宋君對他的主張感興趣,便滔滔不絕地說道:「民眾是一個國家的根本,國君如果得不到一國之民的支持就危險了。不要過於貪婪,不要過於奢侈,要讓民眾生活得好一些。對外也不要發動侵略戰爭,只要能維護自己國防的安定就行了。」 宋君一聽,失望之極。他沒想到聲名遠揚的惠施竟然是個窩囊廢。他本想讓惠施輔佐他用武力與計謀實行霸業,可是惠施說的卻盡是些愚腐無用的東西。 初見惠施時的興奮與激動,就因為第一次談話而跑得無影無蹤。宋君雖然對惠施很好,卻再也沒有向他問過國策。 惠施在睢陽住了一個多月,閑著沒事,這天,他對宋君說,極想回老家蒙邑去看看。宋君為了表示他對惠施的熱情,也為了讓天下之人知道他禮賢下士,便給惠施配備了二十乘馬車,讓他還鄉省親。惠施極力拒絕,無奈宋君十分堅決,也只好答應了。 這天,莊周正在蒙澤邊上垂釣,隱隱聽見遠處車身雷動,進了村子。不一會,兒子跑來氣喘吁吁地說:「又有一個大官到我家來了,有好多好多的車!」 「哪來的大官,來幹什麼?」 「說是你的故人。」 「故人?」莊周有些莫名其妙。 「你看,他們已經過來了!」兒子指著從村子裡來的一群人,急切地將莊周的頭硬轉過來,讓他看。 莊週一看,有十幾位衣著華麗的官員朝這邊走來,為首的那個人,好象有些面熟。 「莊兄,真是好興致啊!釣了不少的魚吧?」 莊週一聽聲音,才反應過來為首的那位就是惠施。老友相見,激動不已,莊周放下手中的魚竿,跑過去抓住惠施的手,兩眼從上往下地打量著他。惠施也細細地端詳著莊周。兩人無言地對視著,仿佛一個世紀沒有見面了。千言萬語在胸中,卻誰也不知說什麼才好。 稍頃,莊周說:「你的雙鬢已經發白了!」 惠施笑道:「你的額頭也平添了如許皺紋啊!」 莊周笑著說:「是的,我們都老了。」又轉身看了一眼蒙澤,感慨地說:「可蒙澤還是象從前那樣年輕。」 「是啊,」惠施深情地凝視著小時候經常來遊玩的蒙澤,口中喃喃地說:「山河不老,青春易逝!」 「到家中去吧,這兒風大。」 「不,我們還是在這兒吧!你讓我好好看看這兒的草,這兒的水,這兒的鳥。我已經有二十多年沒有見過它們了,魂牽夢縈啊!」 年輕的時候,莊周每天都跑到蒙澤邊來遊玩,惠施總覺得不可理解。現在,經過二十多年的風風雨雨,酸甜苦辣,惠施的心中也逐漸萌發了對自然的熱愛之情。今天,面對著一草一木都十分熟悉的家鄉風景,他更是深深地陶醉了。他暫時忘記了張儀,忘記了惠王,忘記了楚王,忘記了宋君,忘記了政治場中的失意。蒙澤那清澈見底的水洗清了他多年胸中存積的鬱悶,就象母親用她溫柔的手拭去兒子臉上的眼淚。 他就這樣呆呆地站在湖邊,忘記了旁邊還有莊周,還有門客。稍頃,莊周說:「惠兄,舊地重遊,有何感受?」 「美不美,家鄉水啊!」惠施從迷醉中回到了現實,轉過身來對莊周說。 「功成名就之人,還留戀這窮鄉僻壤嗎?」 「何談功成名就,我現在形同喪家之犬啊!」惠施苦笑道。 「此話怎講?」莊周有些愕然。 於是惠施告訴了他怎樣被張儀用詭計逐出魏國,又怎樣被楚王象踢皮球一樣踢到宋國,又怎樣被宋君冷落。說到最後,黯然神傷,語聲喑啞。 莊周聽見惠施的訴說,又見他傷心的樣子,心中也為老友難過。他雖然對官場浮沉早已看破,但是,惠施畢竟是自己多年唯一的知己,再加上惠施的學說以愛民為核心,他與那些一味追求富貴的貪官污吏畢竟不同。 但是,莊周畢竟是莊周。他不僅沒陪著惠施一塊兒傷心,反而哈哈大笑著說:「惠兄,你也真夠氣量狹小。古代聖賢連天下都辭而不為,你失掉一個小小的相位就如此傷心嗎?」 「那魏國可凝聚著我半生的心血啊!」惠施到底難以解脫。 「你的心血就不應該耗費在那兒!」莊週一臉不屑地說。 惠施有點後悔了。他不應該在莊周面前失態。莊周的為人他又不是不知道,視天下如彈丸,視官位如糞土。但是,多年來積壓在胸中的悲憤,在自己最好的朋友面前,卻怎麼也抑止不住地要發洩出來。 「我當年就對你說過,到頭來,你除了兩鬢霜白,什麼也不會得到的。」莊周繼續戳他的痛處。 「可是,我畢竟給魏國的百姓做了不少好事啊!」惠施又恢復了他好辯的本性。 「你做的那些好事,比起魏王與魏國大大小小的官吏們所做的壞事來,曾不如九牛之一毛!」莊周也來勁兒了。 「雖然是九牛之一毛,但是,好事總是好事嘛!」惠施不服氣的爭辯。 「你做的好事,不僅不能從根本上解決問題,反而有害于大道。」莊周也不讓步。 「你也別太過分了,怎麼能說有害于大道呢?」惠施甚至有些生氣了,不滿地問。 莊周卻心平氣和地說:「你對百姓做一點好事,就象在大火之中潑了一盆水,不但不能救火,反而使火勢更旺。」 「請言其詳。」 「天下之士就是因為有象你這樣的人,才相信有清官存在,相信有開明的政治存在。於是,他們講仁義、講禮樂、講兼愛、講尚賢,而忘記了絕大多數的官吏是貪得無厭的,忘記了所有的帝王都是殘暴無情的。這樣以來,紛紛擾擾的天下就永遠沒有出頭之日了。」 「爭辯了半天,還是道不同不相謀啊!」 「事實已經證明,你鬥不過那些人,你不得不認輸。」莊周笑道。 「只要一息尚存,我就要與他們鬥到底!」惠施激昂地說著,好象他現在已經不是一位被讒逐出的亡命之徒了。剛才哭喪著臉向莊周傾訴不幸的惠施不知跑到哪兒去了。 莊週一看惠施如此激動、如此亢奮,便知道他並沒有真正從夢中醒來,他還在追求著那些幼稚的幻想。不幸的打擊不但沒有使他看清現實,反而使他對自己的理想更加執著了。 「可悲!可悲!」莊周在心中暗暗地自語。 但是,眼下最要緊的是不要讓他太悲傷了。莊周瞭解惠施,他認准了的事很難改變,是個認死理的人。他又是一個十分重感情的人,很難從悲憤之中擺脫出來。 於是,莊周對惠施說:「到家中再談吧!」說著便收拾魚竿。 惠施也過來給莊周幫忙,他提起莊周盛魚的瓦盆,掂了一下,挺沉的,便招呼站在一旁的門客來抬。 莊周走過去,制止了他們,笑著對惠施說:「惠兄,要不了這麼多魚。」 他撈出五條較大的魚放在草地上,然後端起瓦盆,連水帶魚全部潑進了澤中。蒙澤的水面上嘩啦嘩啦濺起了不少漣漪,那些魚兒飛快地鑽入了水底,跑得無影無蹤了。 惠施不解地看著莊周:「這……」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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