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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九


  他曾經騙過人,也曾經被人欺騙。他受過別人的鄙視,也曾經鄙視過別人。他吃過苦頭,也享過富貴。到如今,細思量,卻如過眼煙雲,毫無痕跡。這一切,都是為何?

  百般思索,蘇玉無法回答這些問題。他想去請教莊周,又怕再次受到莊周的嘲謔,因此不敢登門。

  這天,蘇玉拄著一根拐杖,獨自一人來到澤邊散步。遠遠看見莊周在水湄釣魚,數次想過去與他搭話,卻覺得腳下有千斤之沉。

  莊周已注意到蘇玉在一邊踟躕不決的樣子,他完全理解蘇玉的心情。人在經過一次重大打擊之後,往往會產生向善之心。他的天性良心會逐漸顯露出來,他會對過去的所做所為感到羞愧,同時對人生的未來產生疑問。這時候,人最需要幫助,最需要友情,最需要溫暖,最需要同情。

  於是,莊周收起魚竿,朝蘇玉走過去。他來到蘇玉面前,說:「你身體好些了嗎?小心受著風寒。」

  蘇玉一聽,蒼白的面上湧出一片紅暈來。他抓住莊周的手,良久,才哽咽著說:「先生,我有愧於您,您還如此大度,我蘇玉無地容身啊!」說著,低下了頭。

  莊周笑著說:「人非聖賢,孰能無過。過而能改,善莫大焉。」

  蘇玉抬起頭,似有所言,卻長歎一聲,欲言又止。

  莊周扶著蘇玉,來到一片乾淨的草地上,兩人席地而坐。

  然後,莊周說:「你好象有什麼難言之隱?請直言吧。」

  蘇玉遲疑了一下,然後說:「最近,我病臥在家,經常想到:人活一世,應當追求什麼?但是,又自慚形穢,覺得我這樣的人,也有資格問這種問題嗎?」

  莊周說:「有何不能!我來給你講一個故事讓你在輕鬆愉快之中如雲開冰釋。

  「秋天到來了,雨水增多,河流上漲,河道變寬。兩岸之間,本來近在眼前,而現在,即使站在河中的小洲上,也看不清對岸的牲畜是牛還是馬。

  「於是,河伯欣欣然樂不可支,以為天下之水皆聚於此,天下之美盡歸於己。他順著河水,向東而行,這天,來到北海之濱,河水入海之處。

  「他向東而視,只見浩瀚的大海與天相接,水天一色,茫無涯際,直看得他頭暈目眩。相比之下,自己所擁有的那些河水真是太可憐了。

  「於是,他若有所失地對北海之神若說:『我以前聽人說過這樣的諺語:『聞道者,以為莫若己者,』說的就是我啊!我曾聽過有人以為孔子之學為淺薄,伯夷之品性低下,我當時不信,今天我才信以為真了。今天我看到大海之無窮,才知道學問之難窮,道理之無盡。我如果不到你這兒來,就危險了,我就會終身見笑於大方之家。

  「北海若說:『井中之龜不可語之以海,是因為它拘束于井中狹小的空間;夏日之蟲不可語之以冰,是因為它局限於夏季短暫的時間;一曲之士,不可語之以道,是因為他局限於世俗的教育。今天你離開了自己處身的岸洲之間而來到大海,你見到了大海的浩瀚無際,你便知道了自己以前是多麼渺小。因此,我可以給你講一講至大之理。

  「『天下之水,以大海為最:萬川歸之,不知何時而滿;尾閭(相傳為水出海處)泄之,不知何時而竭。無論春秋,不管旱澇,大海的水都不會減少,它超過江河,不知多少倍,但是,我北海之神從來沒有因此而自以為多。

  「『我自以為我來源於天地陰陽之氣,我在無窮的天地之間,就象一塊碎石小木在大山之中一樣,是微不足道的。』

  「河伯插問:『您如此闊大,還是微不足道的嗎?』

  「『當然。我亦如此,何況他物。若以數計之,四海在天地之間,唯道不象四個小孔穴在大澤之中嗎?中國在海內,難道不象積米在巨大的糧倉中嗎?天下之物,多以萬數,而人只不過萬分之一。天下之中,有人居住,五穀生長,舟車交通的地方,也不過萬分之一。因此,人及人所居住的世界,在萬物之中就象毫之末梢在馬身上一樣,是微不足道的。三皇五帝以來,仁人志士所憂慮所爭奪的,不過如此。伯夷辭讓之,只不過為名;孔子奔波之,只不過為利,都是把天下看得太重了。他們與你以前將河水視為天下之美,有什麼區別呢?』」

  蘇玉聽完,精神為之一振,滿懷希望地說:「如此,則我亦有求道之望?」

  莊周說:「當然。天色不早了,你回家休息吧,明日再談。」

  四

  當晚,莊周回到家中,對藺且述說了在湖邊與蘇玉的談話。藺且不解地問道:「先生,象蘇玉這樣的人也能學道嗎?」

  莊周肯定地說:「當然能。在每個人的本性中都有自然之性,只不過有些人被俗學埋沒了,一旦經過挫折之後,浪子回頭金不換啊!」

  第二天一大早,蘇玉便來到莊周家中,他急切地問莊周:「先生,您昨日所言,對我啟發很大,猶如撥雲睹日,重見光明,使我懂得了世間萬物,都是不足為憑的,而天地才是至大之物。從今之後,我以天地為大而以毫末為小,可乎?」

  莊周笑道:「道可沒有那麼簡單,人的心知所能瞭解的事物是有限的,而心知所不能瞭解的事物卻是無限的。人活著的時間是有限的,而人出生前與人死後的時間則是無限的。用有限的心知、有限的人生去追求無限的事物的大小,是不可能的。」

  蘇玉又說:「我聽人家說,最精密的東西是無形的,最大的東西是無窮的,果真如此嗎?」

  莊周說:「從小的角度來看大的事物,好象沒有邊際,從大的角度看小的事物,好象沒有形體。精密,就是物之小者。小大精粗,並不能說明道。可以用語言表達的,是物之粗者,可以用心知來思考的,是物之精者,而道,則是語言不能表達,心知不能思考的,因此,不在大小粗精之列。」

  蘇玉又問:「那麼,怎麼才能確定事物的貴賤大小呢?」

  莊周說:「從道的角度來看,所有的事物都無貴無賤,互相平等。從物的角度來看,事物之間互有貴賤之分。其實,所有的物都有它值得肯定的地方,也有它需要否定的地方,因此,因其所大而大之,萬物莫不大;因其所小而小之,萬物莫不小。天地可為積米,毫末可為丘山。」

  蘇玉又問:「既然事物的貴賤大小都沒有一定的標準,那我應該做什麼?不應該做什麼?我應該選擇什麼?我應該拋棄什麼?」

  莊周說:「從道的角度來看,事物之間根本就沒有貴賤之分,這樣,你就不會拘束你的意志。向道靠攏,事物之間根本就沒有多少之分,這樣,你就不會拘束你的行為。你的精神廣闊而深遠,若四方之無窮,你就會兼容萬物,並包大小。萬物一齊,無短無長。道是無窮的,而物則有生有死。透過那有生有死的物,把握那無窮的道,你就不再去區分事物的大小貴賤。該做什麼,不該做什麼,都按自然之本性,毫無強求,毫無拘束。」

  蘇玉又問:「那麼,得道後,對人生有何益處?」

  莊周答道:「得道之人,必然達于自然之理;達于自然之理者,必然明於事物變化的規律;明於事物變化規律者,必然能做到不以物害己。

  「得道之人就是至德之人。至德之人,火不能燒傷他,水不能淹溺他,夏暑冬寒不能侵害他,飛禽猛獸不能傷害他。並不是說至人故意去接近它們而不受傷,而是說至人能夠觀察到禍危到來的跡象,謹慎從事,物就無法傷害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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