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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〇


  從此之後,蘇玉便每天到莊周家中向他問道。莊周讓藺且將以前的一些談話錄給蘇玉看了,又指點他讀《老子》。同時,莊周告訴蘇玉,要想悟道,必須靠自己的體驗,必須到大自然中去與天地萬物相互親近,合為一體。

  盛夏已經來臨。蒙山披上了一層蔥綠的夏妝。莊周帶著藺且與蘇玉,來到蒙山遊玩。

  高大的樹木枝葉茂盛,遮住了灼人的陽光。莊周與弟子行于山中,覺得涼快爽朗,清新無比,與山下的燥熱形成鮮明的對照。時而從深谷之中傳來幾聲鳥鳴,反而更顯出森林的幽靜。

  莊周深深吸了一口新鮮清涼的空氣,望著藺且與蘇玉說:「山林啊,給予我如此大的快樂!」

  他們翻過幾座山頭,來到一片伐木場。有很多木匠聚集在這兒,砍伐木材。但是,奇怪的是,有一些十分高大粗壯的樹木卻稀稀落落地矗立在成片的已被砍倒的樹木之間。莊周與兩位弟子走近前去一看,這種大樹雖然枝葉繁茂,根粗身高,樹蔭之下可容納數十人,但是,仰而視之,其小枝彎曲而不能成為棟樑之材;俯而察之,其大根文理散亂而不能成為棺槨之材。

  藺且向旁邊一位木匠問道:「這麼大的樹,你們為什麼棄而不顧呢?」

  木匠說:「此乃不材之木,毫無用處。」

  莊周聽了木匠的話,十分感慨。世上之人都希望自己成材,希望自己有用,但是,成材、有用,正是自我毀滅的契機。一個才能超群的人,往往成為眾矢之的,而無才無用的人,卻能保持自然的年份。象這種無用的大樹,正是憑藉著它的無用,才能直立生存,而那些有用的木材卻被砍伐喪生。莊周又聯想到當漆園吏時經常見到的一種情形:工匠們用刀子割開漆樹的皮,讓漆汁流出來。如果漆樹裡面沒有漆汁,人們就不會去割它了。漆樹之被割,正因為它有用啊!

  於是,莊周對藺且與蘇玉說:「這種樹木以不材無用而終其自然的年份,其它樹木以成材有用而被砍伐夭折。為人亦是如此。不材者得福而有用者先亡。」

  天色將晚,莊周與兩位弟子下得山來。由於貪戀山中景色,行路遲遲,已無法趕回家了。莊周突然想起,梓慶的家就住在山腳下,於是師徒三人便直奔梓慶家而來。

  他們來到梓慶家中時,已是掌燈時分。梓慶一看是故人莊周來訪,喜出望外,將莊周師徒三人讓進茅屋,便對兒子說:「趕快去殺鵝,準備招待貴賓。」

  莊周忙說:「不必,不必。隨便填填肚子就行了,何必如此破費。」

  梓慶笑道:「我雖貧窮,但是莊先生光臨寒舍,怎能如此草率。」回頭對兒子說:「趕快去吧!」

  梓慶的兒子出去一會兒又回來了,向父親請示道:「我們家的那兩隻鵝,一只能打鳴,一隻不能打鳴。殺哪一隻?」

  梓慶說:「就殺不能打鳴的那一隻吧,留著能打鳴的看家用。」

  兒子又出去了。不一會工夫,一隻肥大的鵝就煮好了。莊周師徒三人吃得十分入胃。

  當夜,師徒三人便留宿于梓慶家中。翌日上午,莊周告辭了梓慶,帶著藺且與蘇玉回家。

  回家的路上,藺且問道:「先生,昨日山中之大木,以其木材無用而保持它自然的年份,而梓慶家的鵝則因不材而被宰殺。請問先生,您究竟是希望成材呢,還是希望不成材?」

  莊周笑道:「藺且,你現在提問題可越來越刁了。我告訴你,我將游于成材與不材之間。」

  稍頃,莊周又說:「成材與不材之間,雖然有些相似,但是,還不能擺脫危險。如果憑藉道德而游於世間,就不會有被殺的危險。達道之人,沒有人誇獎他,也沒有人詆毀他,象龍那樣善變,象蛇那樣機靈。他隨著時間的變化而變化,從來不會固守於某種模式。有時候在上,有時候在下,但是,他的內心卻永遠保持和諧的境界。他的精神游于萬物之初,因此,他能夠主宰外物而不被外物奴役。象這樣的人,怎麼能夠有被殺的危險呢?」

  蘇玉問道:「如果不達於道,那會怎樣呢?」

  莊周答道:「世間萬物,有合必有離,有成必有毀。合為離之始,成為毀之機。有角則被挫,位尊則被譏。角乃挫之因,尊乃譏之初。有為則吃虧,有能則被讒。因此,世間之事,好便是了,了便是好,根本不足為憑。如果不明于大道,而埋頭於世事,則死亡就在眼前而不自知。你們可要記住,任何處世之法都不保險,唯有進入道德之境,方可立足于險惡的人世之間。」

  有一天,莊周正在與蘇玉、藺且談道說理,來了一位年逾花甲的朝中大員,向莊周請教養生之道。剛開始,莊周推辭道:「我乃村野匹夫,沒有養生之道。」那位大員苦苦哀求道:「我在宋國供職已有四十年了,所見日多,所知日少。現在即將解甲歸田,願先生一言以教。」

  莊周看他這麼大歲數了,還來虛心求教,便說:「善於養生者,其實很簡單,就象牧羊一樣,只要鞭打羊群後面的羊就行了。」

  年老的官員不解地問:「此乃何意?」

  莊周進一步解釋道:「牧人趕著一群羊,只要鞭打後面的羊,前面的羊也就會委蛇而行。如果不懂得這個道理,牧人就一會兒跑到前邊,一會兒跑到後邊,一會兒跑到左邊,一會兒跑到右邊,費力雖多,羊群已亂。養生者亦如此,順其自然,無為清靜,便可養生。」

  年老的官員聽完莊周的話,好象還是沒有明白其中的道理。於是,莊周便說:「好吧,我給你舉兩個相反的例子。

  「魯國有個名叫單豹的人,逃避人世,獨自居住于深山老林之中,不與任何人來往。他活到七十歲還面如嬰兒,未見衰老之跡。單豹自以為得養生之道。可是,有一天,他不幸在山中遇到了餓虎。餓虎將單豹捕而食之。

  「魯國還有個名叫張毅的人,與單豹正好相反。他不但居住于人群之中,而且專門往王公大人家中趁行,以拉攏關係。他以為只有這樣,才能養生。可憐張毅,剛活到四十歲就發內熱之病而死。

  「單豹養生,只注意于內在的自然之氣,而忽視了與人群交往,因此喪生虎口;張毅養生,只注意與外在的人群交往,而忽視了內在的自然之氣,因此病從內發。

  「這兩個人,都不懂得牧羊的道理。善於養生者,則內外交相養。以其自然之氣助其處於世俗之間,以其世俗之間所得,助其自然之氣。如此,則虎不得食,病不得害。」

  那位大員聽後,稱謝告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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