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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九


  莊周在木工坊裡認識了一位名叫梓慶的工匠。梓慶是一個心靈手巧的人,木工坊裡,數他的手藝最高。因此,他幹的活也就是難度最大的:雕刻。一般的木工只會製造車、舟、農具、家具等,這些東西都有一定的尺寸與程式,只要掌握了,就等於學會了手藝。而雕刻則是靈活的、多變的,沒有一定的尺寸與程式,是一種創造性的勞動,與一般木匠的機械性的勞動不同。

  梓慶用木頭雕刻出各種各樣的動物,形態各異,天真爛漫,莊周十分喜愛。有展翅高飛的雄鷹,有毛髮倒豎的獅子,有怒口大張的老虎,有氣勢雄偉的飛龍。還有小巧的鸚鵡、調皮的猴子、馴服的貓……

  每當來到梓慶的作坊,莊周就覺得進入了一個美的世界。梓慶那奇妙的手將自然界動物生動天真的狀態活靈活現地再現出來,真讓人覺得不可思議。莊周是熱愛自然的,他從小就熱愛自然界的動物。他曾經阻攔牧童用鞭子去抽打馬,他曾經做夢自己變成了蝴蝶,他與小鳥交心,他與魚兒對話……隨著年歲的增長,他不可能每天都到野外去觀察各種動物,但是他喜歡動物的習性卻一點兒也沒有減少。他覺得動物雖然不會說話,但是,它們也是有靈性的。他十分欣賞動物那自由自在、無所拘束的情態。他覺得人雖然比動物高級,但是,人自身所創造出來的文化現象卻反過來束縛了人,使人過著一種被壓抑的生活。而動物卻沒有這一切。動物,尤其是野生動物,在莊周眼中,是完全自由的。因此,他樂於觀察動物,好象在動物身上能夠體驗到某種原始的、野性的生命的自由。

  在梓慶的作坊中觀看這些用木頭雕刻出來的各種動物時,又有不同的感受。他在體驗那些動物形象的生動活潑的美的同時,也時時想到人的偉大。是的,是他的雙手將自然界美的形象重新複製出來,展現出來。這種美的境界固然來源於自然界的動物,但是,也必須依賴人工的雕琢。

  由此,莊周發現,文化的發展並不完全是一種自然之性的失落,人工的努力有時候也可以達到自然的境界。以前,莊周認為「巧」是與「無為」對立的,因此,他主張毀滅人類所創造的一切文化,而退回到楚越之民那樣野蠻的生活中去。從梓慶的雕刻中,他認識到「巧」,也可以製造出無為自然的美的作品,人工與自然有時候也可以統一起來。

  上一次莊周來訪問梓慶的時候,梓慶告訴莊周,他最近接受了一項新的任務,要為宮廷製作一套鐻。鐻的製作比一般的雕刻更加困難,因此需要較長一段時間。他不希望在半個月之內有人打擾,他要集中精力來完成這件一般工匠都不敢問津的作品。

  所謂鐻,就是宮廷裡大型樂隊所用編鐘的木頭架子。編鐘由許多件音質、音量、音高不同的鐘組成,這些鐘要分別懸掛在各自的木頭架子上。演奏時,每一件鐘都要安放在一定的位置上,每一件鐘的下面都要站著一個樂工,他們有規律地敲擊編鐘,就會組成一曲宏偉的交響樂。

  那麼,鐻的製作有什麼獨特呢?木匠必須在鐻上雕刻出各種不同的動物形態,而使這些鐻上所懸掛的編鐘發出的聲音就好象是這些動物發出來的,即「擊其所懸而由其鐻鳴」。

  當初宮廷裡派人來傳達這項任務時,工匠們一個個吐吐舌頭,誰也不敢接受。要雕刻出形態逼真的各種動物已經是十分困難了,而且還要讓動物的形態符合鐻下所懸鐘的聲音,這不比登天還難嗎?

  但是,梓慶畢竟是梓慶,他毫無懼色地接受了這項任務。現在,半個多月過去了,莊周一直為他捏著一把汗。他會完成嗎?但願他能完成。莊周一邊往木工作坊趕路,一邊在心裡默默為梓慶祈禱。

  當他來到梓慶作坊的門口時,見裡面已經擠了許多人,原來今天正好是宮廷派人來驗收鐻的日子。他擠進人群,立刻被擺在裡邊的一件件鐻器吸引住了。那些飛禽走獸簡直就是自然界動物的化身,維妙維肖,栩栩如生。驗收大員讓隨從們敲擊鐻下所懸掛的鐘,無不符合「擊其所懸,由其鐻鳴」的標準。宏厚的鐘聲猶如獅子怒吼,輕揚的鐘聲猶如仙鶴長鳴,淒苦之音恰似猿啼,歡快之聲宛如百靈。……莊周真有點懷疑這不是通過人手製作出來的,而是鬼神所為。

  正當莊周沉浸於這美的境界而忘記了自我的時候,突然被宮廷驗收大員的笑聲喚醒了:「哈哈哈!梓慶,你真行,這下我可以向君主交差了。不過,我倒要問一問,你是不是有神秘的道術,要不然,怎麼能雕刻出如此奇妙的鐻呢?」

  梓慶回答道:「我只不過是一個粗野的工人,不識字,更沒有讀過什麼聖賢之書,能有什麼神秘的道術呢?雖然這麼說,但是,我還是有一點經驗,我即將製作鐻的時候,要保持胸中自然的元氣,一點也不讓它受到損害。而保持元氣的方法就是齋戒的靜心。」

  驗收大員馬上自以為是地接著說:「噢,我知道了。你獨居一室,不食葷腥,與人隔絕,等待神靈的降臨,然後在神靈的指使下創造出這些鐻。」

  梓慶說:「大人,我所謂齋戒是從內心深處除去各種束縛與礙障,達到虛靜清明的精神境界,這是一種心齋,而不是一般人所謂的齋戒。」

  驗收大員不解地問道:「心齋?我還是第一次聽說。心齋是怎麼回事?」

  梓慶說:「所謂心齋就是靜心以養、保持天然。心齋三日,就忘掉了慶賞爵祿之利;心齋五日,就忘掉了非譽巧拙之名;心齋七日,就忘掉了自己的四肢形體。當此之時,我已不知道我要製作的鐻是宮廷的禦品,因此就沒有任何思想負擔,我的手藝就可以發揮到極致,而沒有外物的束縛。然後,我就獨自一人到山林之中去,躲在隱蔽的地方觀察各種動物天然的形體,傾聽它們發出的各種聲音。慢慢地,各種動物的形體就完完整整地印在我的心中了,要製作的鐻的形狀已經活靈活現地呈現在我的眼前了。然後,我又回到作坊,以最快的速度將它們雕刻出來,一揮而就,毫無修飾。因此,我削木為鐻沒有什麼神秘的道術,如果有,就是四個字:以天合天,以我之天,合物之天,物我在天然之地合而為一了。」

  驗收大員聽了梓慶的一番話,如墜五裡之霧,不辨東西。但是,他口中卻稱讚道:「高論,高論。佩服,佩服。」然後指揮隨從們將鐻小心翼翼地搬上車,運走了。

  看熱鬧的工匠們也紛紛離去了,空曠的作坊中只剩下莊周與梓慶。莊周踩著地上的木屑,走到梓慶跟前,對他說:「誰說您沒有道術,您剛才講的,就是一篇最好的道的宣言。我莊周願拜您為師。」

  「先生,您別戲弄我了。我不知道什麼道術不道術,我只知道雕刻。討論道術,是你們學者的事。」說著,提過酒壺,斟了兩杯。莊周也不客氣,端了一杯,與梓慶對飲起來。兩人一邊飲酒,一邊聊天。莊周問道:「你剛才說的那些,與我的學說有很多相通的地方。你是從哪兒學來的?」

  梓慶呷了一口酒,漫不經心地說:「我們世代為工的人口口相傳,都這麼說。我們木工的祖師是工倕,他是一位了不起的人。相傳他用手畫圓,從來不用規;用手畫方,從來不用矩。而他用手畫的圓與方甚至超過了其他工匠用規矩畫的圓與方。他的訣竅只有四個字:指與物化。」

  「指與物化?」

  「是的,指與物化。足蹬履,怎麼才能說合適呢?那就是忘掉了足的存在,好象履就是足;腰系帶,怎麼才能說合適呢?那就是忘掉了腰的存在,好象帶就是腰。可見,只有當自己與外物完全合一時,才能控制物、駕馭物。」

  莊周聽了梓慶的這番話,陷入了沉思。他一直在追求生命的自由,追求意志的快樂,但是,他總認為只有擺脫外物才能達到內在生命的自由。而梓慶的雕刻手藝與他所說的這些話都說明,生命的自由就在於生命與外物的交融。他以前雖然體驗過與自然之美完全交融的境界,但是對於人世間的肮髒與醜惡,他總是抱著一種排斥、拒絕的態度。可見,要獲得真正的自由,就必須能夠與所有客觀存在的事物達到一種「指與物化」乃全心與物化的境界。但是,要做到這一點,是多麼困難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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