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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八


  莊周記不起在什麼地方救過這位青年,問道:「後生來自何方,何言救命之恩?」

  青年說:「我叫藺且,乃魏國人。數年之前,先生用五十兩銀子救了我母親的命,也救了我的命。」

  莊週一聽,想起往事,不禁大笑:「噢,你就是那個帶我去相府的小傢伙吧。已經長成一位大小夥子了。起來,起來。」

  藺且還是不肯起來,繼續說:「先生,您答應收我為徒,方才起來。」

  莊周遲疑了一下,說:「我從來沒有收過弟子,而且也不想做一個聚徒講學的學者,我看還是免了吧。」

  藺且說:「先生,我這一生別無他求,唯有跟隨先生。如果先生不答應,我就跪在此地,永不起來。」

  莊周覺得十分為難。他被這突如其來的事情搞得不知所措。他以自己的親身經歷,認為為人師者大多是誤人子弟的蠢才,要悟到人生的真諦,必須依靠自己的體驗。因此,他對孔丘以來聚徒講學、互相吹捧的風氣十分不滿。但是,這位青年卻如此誠懇地拜倒在自己腳下,卻也很難拒絕他的一片熱情,何況,他們二人之間還曾經有過一段有趣的交往。

  這時,顏玉說話了:「先生,您就別讓他跪著了,還是答應了他吧。」

  莊周遲疑了一下,說:「好,我就收你為徒,但是,我也有個條件,你必須答應。」

  藺且高興地站了起來,痛快地說:「先生,您有什麼條件就儘管說吧,我完全接受。」

  莊周說:「現在有許多人拜人為師,目的是尋求一個進身之階,想通過師傅與同門弟子的關係進入仕途。但是,到我這兒來,卻絕不能有這樣的念頭,我這兒可沒有任何當官的機會。」

  藺且說:「先生,若想當官,我就不會奔到您的門下來了。」

  於是,莊周與顏玉帶藺且到自己家裡去。藺且向老師與師母訴說了自己的經歷。他自從得了五十兩銀子之後,便與母親在大樑開了一爿小店,做點小本生意,日子也過得不錯。後來母親去世,藺且獨自經營小店,生意也挺紅火的。但是他是一個喜好讀書、喜歡思考,並不滿足於物質生活的人,白天幹活,晚上沒事就躺在床上想:人活著究竟為了什麼?他苦思冥想了不知多少個夜晚,翻了不知多少簡冊,還是沒找到答案。後來,他讀到了別人記錄的莊周與魏王、魯侯的談話,才覺得如夢初醒,恍然大悟,從中得出了深刻的啟迪。後來他又發現,這位大學者莊周正好就是救了自己命的莊周。於是,他就開始打聽莊周的下落。當他知道莊周正在蒙邑擔任漆園吏時,便處理了大樑的所有家財,趕赴宋國前來拜師了。

  聽完藺且的敘述,莊周感慨地說:「人生一世,有很多巧合,我當初只看你是一個心地忠厚的小孩子,沒想到你是一個挺有悟性的可造之才。」

  從此以後,在莊周的身邊,又多了一個人。他既是莊周的學生,又是莊周的辯論對手,而且還是莊周手下得力的助手。他幫助莊周處理漆園的事務,跟著莊周學習《老子》,還不時向莊周提出一些稀奇古怪的問題。師生教學相長,共同致力於莊周思想的成熟與發展。

  三

  這天,莊周與藺且正在漆園裡散步。藺且突然問道:「先生,您以前的學說是以不仕出名的,現在又出仕,這兩者之間有沒有矛盾?」

  莊周聽後,笑著說:「問得好!這是一個很有深度的問題。從不仕轉到出仕,是我思想的一大變化。首先,我們要承認思想的變化。人的思想每天都在變化,就象奔流不息的河水一樣,不可能永遠停留在一個地方。世人所尊奉的孔子,晚年就發生了很大變化,他一直到六十歲時才自認為得到了道,於是統統否定了以前的行為與言論。但是,我的思想的變化,其中又有不變者存在。」

  藺且不解地問道:「那不變者是什麼?」

  莊周說:「不變者就是適意的人生。人活在世上,只有短短的數十年,在這數十年之中要拋開一切束縛,讓生命充分地享受它的自由。一切妨礙生命自由的東西都是不可取的。我以前不仕,就是想避開那所有阻攔我意志的東西,我現在出仕,也是為了給我的適意尋求一個基本的前提。」

  藺且若有所悟地點了點頭。

  莊周繼續說:「因此,我的行為表面上看起來是矛盾的,實質上是統一的。」

  過了一會,藺且又問道:「先生,如果每一個人都只想著自己的生命自由,那麼,天下之人就都變成了極端自私的,這樣,天下不就大亂了嗎?」

  莊周回答道:「人的本性是善良的,也就是說,所有符合人之本性的東西都是無可非議的。我所謂生命的自由僅僅是從人的本性的角度來說的,並不是當今世俗所謂的那種欲望的滿足。如果每一個人都從自己的發乎自然的本性出發去生活,那麼,人與人之間不但不會發生欺騙、壓迫、戰爭、而且還會十分和睦地相處。你見過江湖之中的魚嗎?那些魚整天在同一片水中生活,顯得十分自由自在,而且互相之間又是那樣親密無間。當今天下的人們,就象失掉了水的魚,在乾枯的陸地上互相埋怨、互相詛咒。要想讓魚重新過上自由自在而又互相親密無間的生活,唯一的辦法就是讓它們回到江湖之中去。要想讓人過上自由自在而又互相親密無間的生活,唯一的辦法就是讓他們回到自然之中去。魚相忘乎江湖,人相忘乎道術。」

  藺且的雙眼呆呆地盯住前方,不斷地回味著莊周的這兩句話:「魚相忘乎江湖,人相忘乎道術……」

  藺且思索了一會,又問莊周:「先生,我雖然熟讀了《老子》,但是,道究竟是個什麼東西,我還是難以理解,今日有空閒,請先生給我講一下。」

  莊周說:「道,確實是很難理解的。你不能憑著耳朵去聽它,也不能憑藉心智去思考它,而必須憑藉虛靜的自然之氣去感受它。為什麼這麼說呢?因為道雖然是確確實實存在的東西,但是它又是無所作為的,而且也沒有形狀。道,每一個人都可以擁有它,卻不能傳授給別人;每一個人都可以得到它,卻不能拿出來讓別人看。道是世界的本源,它不是任何其他東西生出來的,因此,它自己就是自己的根本。在還沒有天地之前,它就已經存在了,天地萬物,鬼神人民都是由它產生出來的。」

  藺且又問道:「那麼,這個道,對於人生,又有什麼實際意義呢?」

  莊周說:「如果我們得到了道,就是真人;如果我們失去了道,就是非人。」

  「真人與非人又有什麼區別呢?」

  「真人的生活一切順乎自然,而非人的生活卻違背了自然。」

  兩人正在討論得津津有味,顏玉領著兒子迎過來了。顏玉嗔怪道:「你們師徒二人一說起來就沒個完,連吃飯都忘了,真成了廢寢忘食。快回家吧,飯都涼了。」

  莊周抱起兒子,在他的小臉上使勁地親了幾下,又拍了拍他那結實的屁股,笑著說:「好,回家吃飯吧,又讓你和母親久等了。」

  藺且說:「都怪我,一個勁地纏著先生提問。」

  顏玉笑了笑:「沒關係,又不是第一次了。」

  莊周除了與藺且討論一些哲學上的問題,還經常到漆園周圍的手工業作坊裡邊去轉轉,與工匠們聊天,看著他們幹活,有時候來了興趣,也親自動手試一試。工匠們雖然知道他是漆園吏,但是見他平易近人、虛心好學、不恥下問,也就跟他很隨便了。時間一長,工匠們也就不把他當漆園吏看待了,官與民之間的距離逐漸縮小了,到後來,就成了無話不談的朋友。莊周從工匠們那兒也學到了很多東西,不僅長了見識,而且對他的哲學思想的發展也產生了很大的影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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