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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〇


  四

  莊周在蒙邑住得時間久了,又萌發了遠遊的念頭。他將漆園的事務安頓好,告別了妻子與兒子,帶著藺且,乘舟順丹水而下,不日來到了彭城附近。

  一天,莊周與藺且來到了呂梁。丹水在此處突然下跌,形成了一個高達幾十丈的瀑布。瀑布濺起的水珠在數裡地之外都可以感覺到,巨大的衝擊聲振得人耳朵發疼。莊周與藺且正在欣賞這自然界的雄偉壯觀,突然,看見有一個人從河岸縱身跳入了瀑布下面的旋渦中。莊周以為是一個對生活失去希望而自尋短見的人,便與藺且趕緊跑上前去,想救他上來。

  但是,等他們跑到旋渦跟前時,已經看不到那個跳入水中的人。莊周與藺且便又順流而下,想尋找他的屍體。突然,那人從數百步之外的平靜的水塘中冒出頭來,用手攏了攏披著的頭髮,口中唱著當地的民歌,自由自在地游泳。

  莊周十分驚奇此人的游泳技術,便站在岸上看著。那人在水中,猶如魚兒一樣揮灑自若。他遊了一會,便爬上岸來,躺在地上,享受著夏日的陽光。莊周走到跟前,問道:「請問,你的游泳技術如此高超,你有道嗎?」

  那人見有人問話,也不起來,躺著回答道:「我沒有什麼道。我始乎故,長乎性,成乎命。我游泳時,遇到旋渦便與之俱入,遇到湧波則與之俱出,完全憑藉水本身的力量而不自己用力,也就是從水之道而不為私焉。這就是我蹈水的竅門。」

  莊周聽了這話,進一步問道:「何謂始乎故,長乎性,成乎命?」

  那人又說:「我生於陸地而安於陸地,此謂故;從小在水鄉中長大,熟習了水的規律,此謂性;在不知不覺之中掌握了游泳的本領,不知其所以然而然,此謂命。」

  離開這位善遊若魚的人,莊周對藺且說:「荒山村野之中,倒是可以聽到一些啟人深思的話。他泳中若履陸地的關鍵就在於『從水之道而不為私焉』。他是絕對地依照水本身的規律,而不讓人自身的力來改變這種規律,因此,他就能夠與水合為一體,他就能駕馭水。可見,人要想在生活中獲得自由,就必須絕對地遵循自然規律,而不能用自己的偏好來改變自然規律。」

  藺且不解地問道:「既然絕對地按照自然規律,那又怎麼能顯示出生命的自由呢?」

  莊周回答說:「生命的自由與自然規律本來就沒有什麼矛盾,它們都是自然之道的產物。只要掌握了自然之道,就能夠從自由與必然的矛盾中解脫出來。」

  師徒二人一邊討論著剛才那位善遊之人的技藝,一邊在河岸邊的樹林中漫步。

  突然,藺且指著前方對莊周說:「先生,你看那位佝僂的老人,粘蟬的技術是多麼高妙!」

  莊周順著藺且指的方向望去,果然看見一位曲腰的老者,在用一根長長的木杆粘蟬。他每一次將木杆伸到高高的樹枝上,都能很快就粘到一個蟬,他身旁放著的籠子裡,已經裝了很多蟬。這位老者用木杆取蟬,就象一般人在地上拾起一件不會動的物品一樣容易。

  藺且急著想過去與老者說話,莊周怕驚動了老者,便用手勢制止了他,二人站在一旁,靜靜地看著。

  一會兒工夫,老者的籠子裡便裝滿了蟬,他用木杆挑著籠子,口裡哼著輕快的小曲,準備回家了。莊周走上前去,攔住老者,問道:「老者,我觀看您粘蟬已多時了,您的手藝可真高妙啊!

  您有道嗎?」

  老者回答道:「我有道。每年的五六月份,是粘蟬的好時節。每當此時,我就預先開始了準備工作。我在粘蟬的木杆上放置兩個泥丸,然後用雙手平舉木杆,儘量做到不讓泥丸落地。如果能夠做到這樣,那麼用杆粘蟬十有六七都能成功。更進一步,如果能夠在木杆上放置三個泥丸而不落地,粘蟬十有八九都能成功。再進一步,如果在木杆上放置五個泥丸而不落地,那麼,粘蟬就象在地上拾起一件東西那麼容易。當此之時,我的身體就象樹木的根那樣靜,我的手臂就象樹木的枯枝那樣穩。雖然有天地之大、萬物之眾,但是,它們都與我毫無關係,我的心中、眼中、手中,唯蟬翼之知。我的心胸十分的安靜,我的身體十分的靈巧,任何事物都無法干擾我的精神對蟬翼的關注。這樣,我怎麼能不粘蟬若拾物呢?」

  說完,再也不理睬他們,竟自挑著蟬籠走了。

  莊周回頭對藺且說:「用志不分,乃凝於神,這就是佝僂丈人粘蟬的道。」

  藺且問道:「何謂用志不分、乃凝於神?」

  莊周回答說:「當一個人的注意力完全集中於某一個事物時,他的精神就會與物合而為一,佝僂丈人粘蟬的手藝說明,人要想做好任何事情,都必須擺脫名利的束縛,將全部身心投入進去。養生亦是如此。」

  浪遊兩個月,師生二人又回到了蒙邑漆園。他們的生活還是照舊:讀書、談論、遊玩,偶爾到附近的作坊中與工匠們聊聊天。

  這天,莊周正在家中閉目打坐,藺且忽然慌慌張張地從外面闖進來,對莊周說:「先生,我今天在集市上碰見了兩個從燕國來的方士,他們號稱能夠做到潛于水中十日而不溺死,赴湯蹈火而不被燒傷。為了讓人們相信,他們當眾表演,還真是個蹈火不熱的人哩!這是我親眼所見。先生,他們為什麼能做到這樣?」莊周聽了藺且的敘述,緩緩睜開眼睛,對他說:「你坐下,聽我講。這種表演對於得道的真人來說是不足取的,只不過是一知半解的方士在那兒嘩眾取寵。其實,要做到這一點也並不難,只要能夠安心修道則成。」

  藺且又問道:「修道為什麼就能達到物不能害的境地呢?」

  莊周說:「我已經多次給你說過了,凡有貌象聲色者,都是物。物與物之間,都可以互相犯害,而不能避免。但是,如果能夠進入萬物所自出的無形之道,那麼,物就不能犯害了。怎麼才能進入無形之道呢?保持你的本性,修養你的真氣,讓你的神氣與自然的元氣相合。這樣的人,自然之道所賦予他的天性就不會喪失,他的精神飽滿而沒有空隙,外物就無法犯害他了。」

  「先生,您說得太玄妙了,能不能說得更加通俗一些?」

  「好吧,我給你舉一個例子。一個人如果喝醉了酒,當他從疾走如飛的車上摔下來時,他不會感到疼痛,也不會有什麼大的傷害,更不會死亡。如果是一個完全清醒的人,則不是喪命,也會重傷。為什麼呢?因為醉漢已不知道自己的存在,更不知道外物的存在,他的精神是完整、統一的,這就是天全。他不知道自己是坐在車上,當然也不知道摔到了車下,死生驚懼,都不會進入他的胸中。因此,他已經喪失了自我意識,其他精神是自然而然,無所顧忌的,外物對他的傷害也就減輕了。

  「醉酒的境界雖然不能說就是得道的境界,但是,二者之間有些相似。因酒而保持天全的人尚且如此,因得道而保持天全的人就更不用說了。」

  藺且又問道:「但是,所有的人都想著一個『我』,怎麼才能象醉酒那樣不在乎外物的犯害呢?」

  莊周說:「對待外物的犯害,就象對待偶然遇到的飄瓦那樣。即使一個氣性十足的人,當一塊隨風飄落的瓦砸到自己頭上時,也不會動怒,因為他知道飄瓦並不是有意來砸它。仇恨再深的人,他會殺死自己的仇人,卻不會折斷仇人用來刺傷自己的寶劍,因為他知道,寶劍並不是有意來刺傷他。如果將所有犯害自己的事物都象對待飄瓦與寶劍那樣來對待,人就不會動怒,就會永遠保持平靜的心情,就會永遠保持天全。這樣,天下就消滅了戰爭,消滅了殺戮,太平盛世就會到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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