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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五


  萬福憑著他那三寸不爛之舌,拉著過往的越人耐心地解釋著戴冠的好處。但是,那些祖祖輩輩光著腦袋的越人們根本就不感興趣。萬福氣惱地對莊周說:「這些不開化的蠻民們,真是朽木不可雕也!」

  莊周說:「他們也許覺得戴上冠是一種束縛吧!」

  他們連續轉了好多地方,連一頂冠都沒有推銷掉。精明的萬福垂頭喪氣地對莊周說:「這一趟可賠了本了。我大老遠跑到這兒來,費時費力費幣,卻什麼也沒有賺到。」

  又過了幾天,萬福高興地對莊周說:「有了!有了!我要收購這兒的珍禽異獸的皮毛,販到中原去,肯定會撈回本的!」

  於是,萬福將行李與貨物存在鎮子上,請莊周看守,自己帶著夥計分頭到寨子裡收購皮毛去了。大約兩個月之後動身返回宋國。莊周整日與越人們混在一起,漸漸學會了他們的土話。

  有一天傍晚,莊周正在一座小山漫步,碰見了一個打獵回來的小夥子。小夥子手裡提著幾隻肥大的野雞,嘴裡哼著輕快的小調,悠閒自在地走著。莊周上前招呼道:「好肥的野雞啊!」

  那小夥子停下來,說:「你喜歡嗎?送給你吧!」

  「那怎麼能行呢?」

  「沒關係,我一天可以打到幾十隻哩!」

  「那,我給你幣吧!」

  「不要,不要。我看你整天遊來逛去,只是轉悠,不象那些專門欺騙我們越人的中原商人。我們可以做朋友。朋友之間不來這一套。」小夥子說著,將兩隻野雞塞到莊周手裡。莊周說:「朋友,我還不會炮製這東西哩!」

  小夥子一聽,笑著說,「那到我家去吧,我炮製了讓你吃。」

  莊周跟著那小夥子,來到他的家。他的家,其實是三間用竹子搭起來的茅草房,一間住人,一間是伙房,一間堆放了些雜物。茅房周圍沒有院牆,莊周問是為什麼,不怕小偷嗎?小夥子告訴他,他們這兒,根本就沒有小偷。

  一進門,小夥子向他的母親和妹妹說道:「母親,妹妹,這是我的朋友。」

  小夥子的母親看上去五十多歲了,兩眼還挺有神,行動十分麻利。她將莊周讓到屋裡坐下,然後自己坐到上位。小夥子的妹妹端來了糯粑、米酒,大方地對莊周說:「請用。」

  莊周一邊品嘗著那可口的糯粑與米酒,一邊與老人聊天。

  莊周問道:「您老人家多大年紀了?」

  老人伸出一隻手,又伸出另一隻手三個指頭。莊周說:「五十三了?」老人搖搖頭,說:「八十了。」

  莊周十分吃驚地瞪大了眼睛,面前這位看上去只有五十多歲的老人,竟然已經八十了。他好奇地問道:「您長壽的辦法是什麼?」

  「沒有什麼辦法。我不知道什麼是長壽。我們只知道勞作、吃飯、睡覺、生孩子。日出而作,日入而息,祖祖輩輩如此。」

  莊周想,這些人活著,沒有什麼過多的欲求,也就沒有過多的失望,因此也就沒有特別憂傷煩惱的事。他們生活在山高皇帝遠的地方,無思無慮,與世無爭,因此才活得如此灑脫、輕鬆,自然就能長壽。而中原的人們,拼命地追求榮譽、富貴、錢財、長壽,整天為利祿奔波,搞得寢食不安,因此也就損害了自然的年份。不求長壽,才能長壽;追求長壽,反而損害長壽。

  一會兒工夫,兄妹倆端來了噴香的野雞肉。一家人與莊周圍坐在一起,一邊說話一邊吃。這時,茅房外傳來一陣奇怪的口哨聲。小夥子的妹妹臉立刻紅起來,對母親與哥哥得意地眨眨眼,又對莊周笑了笑,歡快地跑了出去。莊周問道:「她去幹什麼?」

  小夥子說:「她的情郎來找她了。」

  莊周覺得很奇怪,中原的男女之間交往要有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而越人的姑娘卻可以自由地與情郎相會。莊周笑著問旁邊的小夥子:「你的情妹呢?」

  小夥子回答:「我吃完就去找她。」

  小夥子吃完就要與相愛的姑娘約會去了,莊周也就告別了他與他的母親,回到鎮子上的旅店裡。這天晚上,莊周躺在床上想了許多許多。越人的心地是多麼的無私而善良啊!他們連我的姓名都不知道,就請我到家裡作客,盛情款待。他們只知道施與,並沒有想到讓我報答什麼。他們也是那樣地發乎自然,沒有中原人那套嚴格的禮節。

  他們的行為在禮教盛行的中原人看來可真是「不知義之所適,不知禮之所將,猖狂妄行。」這兒的人比楚人更加原始,更加自然,更加樸實。他們沒有文化,沒有文字,不用學習禮儀,不用讀聖賢之書,這是多麼美的生活啊!莊周真想一輩子住下去。

  過了幾天,莊周又去拜訪他的那位朋友。他遠遠地看見有許多人圍在茅房前的空地上,有歌有舞。他們的舞蹈狂放激烈,他們的音樂悠揚而清亮。那小夥子與他的妹妹跳得最為起勁,聲音唱得最高。莊周以為與楚人一樣,又要舉行什麼祭神儀式了,他趕到跟前,拉住那位小夥子問道:「今天是什麼節日,你們如此高興地又唱又跳?」

  小夥子說道:「我的母親死了。」

  莊週一聽愣了。在楚越之地漫遊了這麼長時間,他見過的稀奇古怪的事夠多了,沒想到還有更加稀奇的事。母親死了不但不舉行隆重的喪禮、哭泣,反而聚眾歌舞,歡笑不絕。在中原的禮儀中,最為嚴格而且普遍的就是喪禮。喪禮以哀為主,如果村上死了人,則鄰里都不歌唱,所謂「鄰有喪,春不相,裡有殯,不巷歌。」而越地的蠻民卻舉行如此奇特的「歌舞喪禮」,真讓莊周大開眼界。

  小夥子拉起莊周的手,說:「跳吧,朋友,為我的母親祝福。」

  莊周勉為其難地跳著,又問小夥子:「你母親前幾天還好好的,怎麼突然就去世了?」

  小夥子說:「她睡了一晚上,第二天就沒有醒來。」

  「你母親死了,你們兄妹悲傷嗎?」

  「我們當然想念自己的母親。但是,我們越人認為,人的生命是神賦予的,人死了就是回到神靈的懷抱中去了,我們應該為她祝福。」說完,小夥子就繼續唱起了葬歌。歌辭大意是歌頌他母親一生的功德。

  回來的路上,莊周一直思考著這場不同尋常的「喪禮」。越人們不僅對生的看法與中原人不同,而且對死的看法也與中原人不同。中原是以哭泣為喪,而越人則以歌舞為喪。他們對待死亡,沒有中原人那樣恐懼。他們在活著的時候在恬靜平安中享受生的快樂。而對待死亡也是恬靜平安。中原人那麼重視喪禮,其實反映了他們在內心深處對死亡的恐懼。而對於越人來說,死亡只不過是回到所來的地方去了,就象迷途的孩子找到了自己的家一樣。

  於是,莊周又想起了骷髏的話。夢中的骷髏說,死亡比活著好,莊周覺得無法完全接受,而越人卻如此平靜地對待死亡,似乎更為合理。本來就十分厭惡中原那些繁文縟禮的莊周,逐漸覺得越人的這種喪禮挺有意思,最後,他認為這簡直是最為高妙的喪禮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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