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歷史小說 > 莊子傳 | 上頁 下頁
一六


  那小夥子安葬了自己的母親之後,不僅沒有守孝三年,而且在一個月之後就與他心愛的姑娘結了婚。莊周參加了他們的婚禮。那天,莊周被豪爽善飲的越人灌得醉醺醺的。他端起酒碗,搖搖晃晃地走到新娘新郎面前,說:「祝你們白頭到老!」

  然後,他將滿滿一碗酒潑在地上說道:「但願普天下之人都能象你們越人這樣活得輕鬆、愉快、自在。」說完,他放下酒碗,獨自一人離開了那座茅屋。

  這天,莊周閑著沒事,來到鎮子旁邊的河邊釣魚。他一上午就釣了十多條魚,然後將釣竿丟在一旁,躺在草地上,傾聽著河水嘩嘩的聲音,想著心事。

  與楚越之人在一起住的時間長了,莊周覺得自己也成了一個「蠻子」。他在章老先生門下讀書時經常萌動的那種對聖人禮義的反感,他在漁父那兒聽到的關於至德之世的傳說,好象在楚越南蠻身上找到了知音。如果天下之人都能象南蠻們這樣具有高尚的品德而不懂得什麼叫仁義禮智,該多好啊。如果天下之人都能象那位小夥子那樣說「喜歡就拿去吧」,一切紛爭,一切殘殺不都結束了嗎!

  莊周的精神經過一年多的薰染,逐漸與蠻子們接近,乃至同化。他是多麼希望自己能夠一輩子住在這個地方,與坦誠的越人們為伍,他再也不想回到宋國去了。他不願看到那些逃荒的農夫,那些破敗的房屋,那些征戰不休的卒伍。

  他這樣躺著,想著,逐漸進入了夢鄉。他夢見自己製作了一副十分巨大的魚竿與魚鉤,鉤上垂著五十頭牛為餌。他每天都蹲在會稽的海岸上,投竿東海而釣,但是一年多了還沒有釣到一條魚。這天,他正在垂著魚竿打盹,忽然感覺到魚兒上鉤了。這魚好大啊,它忽而牽動巨鉤沒入海底,忽而奮鬐而飛出海面,它激起的白色波浪猶如大山,海水震動發出的聲音,就象鬼哭神叫,千里之外的人聽見了,都嚇得捂上了耳朵。莊周奮力一提,這條大魚被乖乖的摔到了海岸上。魚躺在海岸上,就象從天而降的一座山丘。然後他將魚的肉割成碎條,臘制而存,分給那些面黃肌瘦的逃荒災民們。

  一陣風將他吹醒了。他想著夢裡那條山丘一樣的大魚是哪兒來的?它象徵著什麼?他覺得他在內心深處並沒有忘記那些在苦難中掙扎的農夫們。他無法忘記那位小姑娘近乎哀求的眼神,還有那瓦罐中漂動的野菜。他也無法忘記那位盜賊血肉模糊的身軀,還有惠施、漁父這些朋友、長者。

  他不能在這兒永遠住下去。他必須回到中原去。他要向天下人宣傳這種南蠻的生活方式,讓普天下人都過上一種幸福的生活。

  這種責任感越來越強,它促使莊周急切地歸去。正好,萬福的皮毛也收購妥當,莊周便與萬福的商隊一起踏上了北歸的路途。

  第三章 傲視王侯 與天為一

  一

  萬福每到一個地方,都要收購一些當地的特產,同時出售從別的地方搞來的特產,因此,一路走得很慢。不過,這倒很合莊周的口味,因為他特別留戀一路的青山秀水、奇花異草,這樣,就有足夠的時間供他遊覽了。

  他們于翌年春天回到宋國的都城睢陽。「舊國舊都,望之暢然。」宋國依然是一片蕭條的景象,與楚越一帶的富饒寧靜形成鮮明的對照。但是,這畢竟是莊周從小所熟悉的祖國,因此,他心裡有一種既悲又喜的感受。

  在睢陽與萬福分手之後,他急急忙忙往蒙邑家鄉趕來。蒙山的草木仍然那樣茂盛,蒙澤的水仍然那樣清澈。一山一水,都勾起他兒時的記憶。出門三年了,他好象忘記了家鄉的一切,完全沉浸在楚越蠻民的淳樸之中。但是,一踏上這片生他養他的土地,他的心情還是有些激動。他最想念的,就是母親。

  村口的大樹下,有幾個鄰里在那兒閒聊。遠遠看著一個陌生人走過來,有人認出來了:「這不是莊家那二小子嗎?」眾人嘀咕了一陣,都偷眼瞅著莊周走近,沒有人跟他打招呼。這些人都是莊周熟悉的鄉親,如今卻都象不認識似地打量著他,他覺得有些奇怪,拉住一個正在玩耍的孩子問道:「小柱,你還認識我嗎?」

  「認識。你是那個莊家的不孝之子莊周。」

  莊周莫名其妙,待要問個仔細,小柱的母親過來將小柱一把拉過去,罵了一句:「忘恩負義的東西!」就拖走了,邊走邊嘟囔著:「還回家啊!禽獸不如的東西!」

  他心存疑惑地趕到家門口,在院子裡喊了一聲:「母親,母親!」

  大哥莊嚴從屋子裡出來,站在門口望著他。

  「大哥,是我,莊周啊!」

  「莊周?」

  難怪大哥一時認不出來,南遊三年,莊周變得又黑又瘦,不象個書生,倒象個蠻子了。

  大哥莊嚴認出莊周,臉上閃過好幾種表情,忽然開口叱道:「莊周,你還有臉回家嗎?母親已讓你氣死了!」

  「兄長,此話怎講?」

  「自從你不辭而別,母親日夜懸念,氣急交加,已於兩年前去世了。」

  莊周愣在當地。兩行眼淚,從他那深陷而灼亮的眼睛中滾出來。莊嚴將他讓進屋裡,他呆呆地坐著,一句話也不說。嫂嫂為他端來了飯菜,他搖搖頭,一口也沒吃。兄弟倆這樣呆呆地坐著,半晌,莊嚴說:「兄弟,母親已經下世,傷亦何益,你出去浪蕩這麼些年,肯定也吃了不少苦,回來就好,收收心,仔細居家過日子。你今年已經三十歲了,到了而立之年,我們早該另開過了。我是長子,應得家財的三分之二,你得三分之一。分給你一間房子,還有十畝地,你就自謀生計吧!」

  莊周還是沒有說話,只是直瞪著眼發呆。他依稀看見母親走進來,將一碗他最喜歡吃的粥放在幾上,又飄飄然出去了。他想叫一聲娘,但渾身無力,張不開口。眼前總是浮動著母親的臉,那佈滿皺紋的慈祥的臉。他恍恍惚惚想起了許多小時候的事。母親教他認識草木的名字,送他上學,希望他有所作為。為了供他上學,母親日夜操勞,熬白了頭髮,累彎了腰,疾病纏身……

  許久許久,莊周才睜開眼睛。他看到嫂嫂正坐在榻邊上哭泣,一見莊周醒了,忙拿衣襟揩淚:「兄弟,你可嚇死我們了!」

  「我怎麼了?」

  「你三天三夜昏迷不醒,茶飯不進,口裡說胡話,一個勁兒叫娘。」

  幾天之後,他身體稍微恢復了,能下地行走了,便與莊嚴倆人來到父母合葬的墳墓之前。焚拜完備,莊周對著墳墓低聲說道:「母親,我對不起您。在您彌留之際,我沒有守在您的身旁,我是一個不孝之子。但是,從小您就教育我,要有所作為。天下有多少兒子不能守在他母親的身旁啊!我是為了追求真理才到遠方去的。我是為了讓普天下之人都過上幸福安寧的生活才離你遠去的。原諒我吧,母親。」

  回來的路上,莊周向莊嚴打聽了幾年來發生的事情,他才知道漁父已經作古,章老先生也西歸了,學校裡新來了一位先生。聽說惠施已經在魏國當了大官。莊嚴說他該成個家了,莊周說:「我窮得叮噹響,拿什麼來成家,而且我現在還不想受家室之累。兄長,我想到魏國去一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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