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歷史小說 > 莊子傳 | 上頁 下頁
一〇


  莊周的心之所以能夠達到這種明潔和諧的境界,也是因為虛靜之故。虛靜是萬物的根源,是人類幸福之殿堂的門坎。老子說得好:「致虛靜,守靜篤。」虛靜之中,有難以言說的美,有難以言說的樂。莊周體味著這難言的美和樂,就這樣一動不動地坐著。井水、月亮、石龍,萬事萬物慢慢地凝聚在一起,組合成一個不斷旋轉著的圖案。圖案時而變成飄飄飛舞的蝴蝶,時而變成一雙碩大修長的耳朵,時而變成小鳥那雙天真的眼睛,交替在他心中出現。莊周感覺到時間已經凝固,世界就在他身上。我即萬物,萬物即我。他的身體在靜寂之中得到了鬆弛,他的精神在靜寂之中得到了愉悅,他感受到了老子所說的道,那恍兮惚兮,不可捉摸的東西,不在別的地方,就在自己的內心,人的平靜而安詳的本性就是道。只要本心清靜,月亮即道,井水即道,萬物即道。

  翌日一早,黑衣長者來看望莊周,還帶來一襲黑衣,請莊周試穿。他對莊周說,老子曾經說過:「玄之又玄,眾妙之門。」黑色就是道的象徵,因此,老子的信徒們都喜穿玄衣,在老子祠內,這已成了一條不成文的規矩。莊周對此表示驚訝,他說:「只要有了道心,無往而非道,即使不穿衣服也是得道之人;如果沒有道心,物皆非道,即使穿著黑色衣服,也是枉然。」長者聞言也不再堅持,但又要求莊周給眾隱者做一次關於老子之道的演講,莊周說:「道不可言,言而非也。只要大家能夠做到心之虛靜,道就會永在你心中。」

  黑衣長者本來還想請莊周在此長住下去,與眾隱者共同切磋學問,一聽這話,便沒有提及。他暗想,這位無視孔子的狂妄之士對一切都抱著懷疑的態度,他不像是一位純正的老子信徒。什麼「真人」、「非人」、「心之虛靜」,與我們所理解的老子學說相差太遠了。老子之道,是治國用兵之木,是為人處世之方,如果完全進入了「心之虛靜」,還要這些方術幹什麼?

  莊周覺察到了長者的心思,對他說:「我讓您失望了,長者。我無意于做某一個學派的傳人,更不想利用古聖先賢的名聲提高自己的社會地位。我是一個無所欲求的人。我喜歡老子,只是喜歡而已,並不想穿上那件黑衣做一個老子的信徒。我來參拜老子的故居,不過是為了了卻一樁心事,並不想久住此地。你看那些龍,他們在水能遊,離地能飛,無可無不可,是多麼瀟灑。此地只是我漫遊的一個驛站而已,我馬上就要動身了。」

  黑衣長者愧怍之下連聲挽留,但莊周去意已定,微笑不語。背了行囊,出了屋門,到馬廄牽了自己的棗紅馬,準備上路了。

  黑衣長者跟在他身後問道:「先生準備去哪兒?」

  莊周回答說:「我也不知道。我只是朝南方走去,也許有一天,我能夠找到一塊可讓我久住的地方,也許找不到。」

  說完跨上馬,對黑衣長者抱抱拳,沐浴著早晨的陽光,施施然朝南而去。

  黑衣長者望著那遠去的散淡背影,嗒然若失。

  二

  楚國的北方一帶,本來是陳國與蔡國的國土,陳、蔡小國寡民,砧上魚肉,楚國興盛起來之後,很快將其一一蠶滅,陳蔡遺民不堪黍離之悲,經常發動一些小規模的武裝暴亂,都被楚國軍隊鎮壓下去,後來楚國與中原各國的多次戰爭也以這一帶為戰場。在無數次大大小小的戰爭中,無辜的百姓慘遭塗炭,白骨露於野,千里無雞鳴。

  莊周一路行來,看得最多的一種東西就是遍地的骷髏。

  那些橫七豎八的骷髏,上面都沒有肉了,不知是因為年長日久、風吹日曬而消失了,還是飛禽走獸們啄啃所致,那白花花的骨頭在曠野的陽光下顯得分外扎眼。有的骷髏是一個完整的人的形狀,有的則或缺一條腿,或少一隻臂,還有很多,沒有頭顱。莊周揣想:這些缺腿少臂的人在死之前,也許受過刑罰,曾經是一個殘廢,而那些沒有腦袋的人很可能死於戰爭,不管是平民還是士卒,一樣可以被敵人拿去領功邀賞。當時各國的刑罰是十分嚴酷的,就連偷竊一鉤之金都是殺頭之罪,因為在路上撿起別人遺失的東西而被砍去腿臂的人更是多得不可勝數。

  烏鴉在屍骨之間飛來飛去,希望發現一具帶腐肉的屍骨,然而烏鴉如願者少,失望者多。骷髏們的油水早就被榨幹吃盡了。它們散亂地分佈在荒郊野外,或仰臥,或俯臥,或側臥,還有的一個枕著另一個的大腿,好象一群勞累不堪的苦役們躺在地上睡覺。最可怕的是有些骷髏因為太陽曝曬,筋縮節曲,坐在地上,兩臂前伸,好象在向過路行人乞求援助,拉他一把,讓他站立起來。

  骷髏的臉上已經沒有血肉了,但是,他們那痛苦不堪的表情卻直接表現在骨頭上。他們的眼窩大而深,就象活人在特別悲傷時圓睜雙目的一種神態。他們的牙齒突露在外,或張口,或咬牙,都顯出一副淒怨、痛苦的樣子。莊子想,人在最後的一刻肯定不願拋舍生命,離開人世,因此,骷髏們的這種表情就是他們臨死時絕望心情的寫照。

  人為什麼要死呢?一個有血有肉的人為什麼會變成一具白花花的骷髏呢?當然,每一個人都會死的,這是一條任何人也無法改變的規律。有生就有死,就象有高就有下,有美就有醜一樣,萬物都是相對而成的。但是,有許多人的死並不是自然死亡,而是人為地造成的。戰爭、刑法、饑饉是造成人們死亡的最主要的原因。那些公侯們為了擴展自己的領地,不惜百姓的生命,發動曠日持久的戰爭,動不動就斬首數萬,屍骨遍野,流血漂杵。為了鞏固自己的統治地位,他們制訂出嚴酷的法令,對那些在生計所迫下鋌而走險的「盜」們嚴加制裁,其實那些公侯們才是真正的大盜。例如當今的田氏齊國還不是田成子盜竊了姜氏齊國而成的嗎?田齊憑藉自己的勢力,稱霸東方,大國不敢誅,小國不敢非,誰也不能把它怎麼樣。更具有諷刺意義的是,田成子不僅殺死了齊君,竊據了齊國,而且盜竊了齊國原來實行的「仁義」之法,繼續用這種冠冕堂皇的「仁義」來為自己的盜竊行為辯護。

  「竊鉤者誅,竊國者為諸侯!」

  莊周不禁發出一聲感歎。公侯們爭得的每一寸土地上都流淌著百姓的鮮血,公侯們富麗堂皇的廣宮大廈下積滿了百姓的冤魂。將天下骷髏堆集在一起,就是一座山一樣高大的宮殿。百姓的生命就是如此卑賤渺小嗎?

  日色昏昏,莊周想找個地方歇息。縱馬來到一條小河邊,松韁下馬,人和馬俱已困倦乾渴,一齊埋頭痛飲一氣清涼的河水,棗紅馬飲足了水,像是很愜意似的,低聲「噅兒」了兩聲,找青草去吃了;莊周坐在草地上,胡亂吃了幾口昨日在前邊鎮子上買的乾糧,看看天色已晚了,就想到附近找一些乾草鋪地上過夜。時近深秋,草色多已轉黃,莊周上高阜上用雙手扒拉,轉眼滿了一抱,走下來撂在平地上,又去扒第二抱。手伸進乾草深處,有物件硬硬的硌手,小心翼翼地撥開表層的草棵,入眼一具白晃晃的骷髏。莊周不禁一陣哆嗦,驚出滿身的冷汗。雖然這些天來看慣了遍地的骷髏,但夜色幽冥之際,離得這麼近,用手去碰觸,還是第一次。置身荒無人煙的曠野,周圍聞無聲跡,獨自面對一具骷髏,莊周怎麼也擺脫不了一股陰森森的恐懼,抱起乾草,匆匆回到平地上,看見馬兒在夜色中悠閒地蹓躂,心跳才稍稍平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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