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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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莊周有心拒絕,但竟沒有吱聲。兩人出了屋子,漁父去馬廄裡牽出一匹棗紅色的駿馬。漁父摩娑著馬長長的鬃毛和光滑的頸項,說:「帶著他吧!我活在這個世界上的日子沒有多少了。我西歸之後,這匹馬就成了孤兒了。你帶它走,你們倆也可做個伴兒,減少一下旅途的孤寂。」 他撫摸著馬的頭顱,眼光中流露出依依不捨的深情:「這匹馬陪著我已快十年了。我沒有讓它幹過重活,只是偶爾騎它逛一逛,莊周,你要好好愛惜它。看見它,就當作是看見了我。」 莊周接過馬韁:「老丈,您要多多保重。」 漁父笑道:「我還要等你回來歡聚暢議呢。」 牽著馬,莊周離開了叢林中的茅屋,離開了他少年時代精神上的導師和朋友,踏上了南下的官道。 一路上,他看到遍地都是逃荒的農夫,破敗的村落。官道上偶爾有身著盔甲的騎兵飛馳而過,揚起滿天黃塵。也有一些商隊的車馬來來往往。 午時左右,他來到宋國的都城睢陽。睢陽離他的家鄉蒙邑很近,他以前來過幾次。睢陽城內街道開闊,房屋相連,攤販林立,行人擁擠。貴族們穿著華服錦袍,乘著高大的馬車招搖過市;窮人們穿著粗褐衣服,沿街乞食。莊周無意在此停留,自北門入,南門出,穿過了睢陽。 出了睢陽城,就是從西往東流入淮水的睢水。睢陽之名,即因其位處睢水之北而得。睢陽本來叫商丘,即商代遺址。當年周武王伐紂滅商,將商紂王之兄微子啟封於商丘,取國號為宋。後來,宋國將商丘改名為睢陽。睢水滔滔向東,日夜不息;自古至今,其流不絕。莊周騎馬緩緩從橋上走過,看著那洶湧的河水在眼底滾滾而流,聽著浪花互相拍擊而發出的嘩嘩聲,心中油然產生了一種自然永在、人世無常的感慨。睢水永遠是睢水,而天下卻忽而姓夏,忽而姓商,忽而姓周,現在諸國爭雄,又不知鹿死誰手了。身為商朝遺民,莊周覺得包括商代在內的任何一個王朝都只不過是短暫的一瞬,就象睢水中的一朵小小浪花,忽生忽滅。老子看到周朝即將衰滅,乃西入流沙,真是哲人之行;而孔子卻周遊列國,要恢復周禮,顯得多麼迂腐。世界的變化就象流水一樣,永不停止,只要在變易之中求得不變,在有限之中求得永恆,就是人生的立足之境。莊周覺得他今天的南行楚越,就頗有點象老子當年的西入流沙。 傍晚時分,莊周進入楚國苦縣地境。苦縣這個地名他比較熟悉,因為老子就是苦縣人。他在私塾苦讀數年,認真鑽研並且學有所得的書籍中,《老子》是他最為嘆服的一本書。通過這本書,他對作者的為人也有所瞭解,對老子甚為敬仰。他決定特意去拜訪一下老子的故居。賴鄉人指點,莊周找到了瀨鄉曲仁裡。 太陽的餘輝籠罩著這個安靜的小村莊。莊周執轡佇立在老子故居前。老子是戰國時代舉世聞名的大思想家,他的信徒遍佈諸侯各國,他的哲學觀念曾不同程度地影響過各國的政治,然而他的故居卻平凡樸實,與左鄰右舍的農居沒什麼大的差別,似與他的煊赫聲名並不相稱。低矮的土夯院牆,茅草覆蓋的院門樓,裡面望進去也只有幾間草泥平房和正中一所祠堂樣的高大建築。其實老子的故居本來還要寒酸,這是老子的一幫門生們集資在故居的基礎上改建而成的老子祠。老子一生未娶,他的親族亦已凋零淨盡。如今長住故居裡的,是一些崇奉老子學說的士人。 莊周打量片刻,抬腿跨入院門。青石板砌的甬道兩邊矗立著幾株根深葉茂的松樹、椿樹,甬道盡頭,祠堂之前,一順溜排著九口井,井的石沿壁上各刻著一條神態畢真、矯折欲飛的龍。甬道上立著幾個手握掃帚的黑衣人,正與幾個走出祠堂、信徒模樣的人談話。莊子估摸著那些黑衣人,該就是老子的後學門生了。 一個年歲較大的黑衣人走過來,向莊周施禮:「先生何方人氏?來此有何指教?」 莊周連忙還禮:「我乃宋國蒙邑人莊周,特來拜訪老子故居。」 那黑衣長者一聽,從頭到腳看了莊週一遍,趨前抓住莊周雙手,激動地說:「莊周先生,久聞大名,請進!」 一位黑衣少年過來牽走了莊周的馬,黑衣長者將莊周引到院子中間,招呼了一聲,那些掃地的、與人談話的黑衣人都圍了過來。黑衣長者指著莊周對大夥說:「你們可知道這位先生是誰嗎?」 眾黑衣瞧著這個其貌不揚、卻又被黑衣長者呼為「先生」的年輕人,誰也沒開口。 黑衣長者笑道:「他就是那位『盜蹠怒斥孔丘』的作者莊周先生啊!」 眾黑衣中間一陣騷動,有人驚歎出聲,有人低聲嘀咕。 長者接著說:「當今天下,學術分為三途:或孔、或墨、或老。在宗於老子的學說中,有列禦寇、彭蒙、田駢、宋鈃、尹文、關尹、環淵諸子,而這位年輕的莊周無疑是最為優秀的老子學說的繼承者。振興我們隱者的學說,發揚老子的遺志,希望就在他的身上。」 眾隱者向莊周拱手:「請先生指教!」 莊周十分惶愧,忙答禮道:「不敢當!不敢當!」 長者說:「請先生先瞻仰老子遺容。」 黑衣長者陪莊周在前,眾隱者隨後,跨進祠堂正殿。大殿上方,立著一座巨大的石刻老子座像,差不多有真人的兩個大小,老子跽跪而坐,雙手撫膝,目光遠望,姿態安詳。老子的兩隻耳朵修長肥大,特別引人注目。莊週一看,就明白了為什麼老子名叫李耳、老聃,原來他的耳朵的確與眾不同。老子的一雙眼睛深陷在隆起的眉骨之下,在智慧之中流露出難以覺察的憂慮。凝視著這雙眼睛,莊周不由得想起了《老子》中的一句話:「天之道,損有餘而補不足;人之道則不然,奉不足以豐有餘。」人之道背離天道已經很久很久了,尊崇天道的老子怎能不憂慮呢?老子座像兩邊,各立著一段石碑,分別刻著《老子》的上篇與下篇,即道經與德經。座像前置一銅鼎,供前來參拜的信徒們燒香敬禮。 莊周點燃了一炷香,插進香鼎裡,面對雕像深深鞠了三躬。回過身來,他對黑衣們說:「老子真可謂古之博大真人啊!他告訴我們,在這有形有色的物的世界之中,還有一個看不見、摸不著的道的世界。道為精而物為粗,人類的生活應該以追求道的境界為上,而芸芸眾生卻一味貪圖物的享受。物的享受是沒有限度的,不可能滿足的,也是不可永久保持的。只有進入那無為、虛靜、寂寞的道,才是人生的最高境界。我到楚國來,就是為了避開中原人們喪己役物的非人生活,尋求一種逍遙、寧靜的真人的生活。你們都是老子的信徒,常年住在老子的故居,浸染著哲人的光輝,你們尋求到這種生活了嗎?」 黑衣長者說道:「我們大家都熟頌老子的遺書,定期舉辦討論會,互相交流對老子遺言的體會。老子的道,深妙莫測,難以名言。老子的思想也十分複雜,可以從不同的角度加以理解。先生天資卓穎,必有高深見解,將使我等受益非淺。天色已晚,先生遠道跋涉,風塵勞頓,請先歇息為要。明日我等再聆聽高論。」 入夜,莊周躺在床榻上,久久難以入眠。窗外是楚國的天空,與宋國的天空沒有什麼兩樣,高邈、澄澈,星光點點。但感覺卻全然不同。好象所有的東西都靈動起來,宛若清風一般在他頭腦中回蕩。浪遊之初那種新鮮與喜悅的激情充滿了他的胸臆,使他無法平靜。他披上短衣,悄悄來到院裡,坐在井臺上,觸摸石龍曼妙的線條,傾聽秋風吹動樹枝發出的颯颯聲,盡情享受秋夜無邊的靜謐與深沉的安寧。低下頭,井水映照出圓圓的月亮對他微笑,井水平靜無紋,猶如一面銅鏡。井水中的月亮是那樣的柔和、清明,莊周的心靈,漸漸與之合為一體,在靜寂中散發出明潔的光芒。這光芒滲透了他的五臟六腑,滲透了他的四肢身軀,然後注入無涯的秋夜。莊周咀嚼著這甜蜜的體驗,陷入深深的沉思。井水之所以能夠將月亮映照出來,是因為它虛,因為它靜。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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