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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六


  第十四回 排眾議力主移都城 消猜懼密薦封雍齒

  皇帝的龍輦抵達洛陽,已是三月初。

  原為周都的洛陽城,曾有過極為輝煌的歷史。數百年間,諸侯來朝,群賢畢至,商賈雲集,繁華盛極,天下莫比。只是到了後來,周王無德,諸侯失禮,天子的宮廷漸漸門可羅雀,統禦天下的王權不過空有其名,這座都城也漸自冷落,只剩下一副威嚴的軀殼。

  宏偉的建築、寬闊的八條大街尚在,皇帝到來,自然少不得一番修葺裝飾。兵馬似蟻,臣僚如雲,群集於此,又是一片興盛的景象。

  西來東去的洛河將都城劈為兩半,南稱南城,北為北城,南北二城,各有宮殿。南宮太極殿,以高稱雄,達十餘丈;北宮德陽殿,以闊取勝,可容萬人,漢皇常常下榻理政的地方是南宮。

  自至洛陽,張良的舊疾便又復發,仍是寒熱交替,咳嗽不止,徹夜輾轉,不得入睡。姬定請了醫人,張良竟拒而不治:「此是舊疾,我心自知。每遇時令交替,總會不適,藥石無用,唯有調養,過了這乍暖還寒的時節,自會痊癒。」

  好在夫人兩子也自櫟陽遷來,複又闔家歡聚。夫人善解人意,悉心照料;兩子聰穎活潑,知書識禮,使得張良病瘐之中,享受到不少樂趣。他多次想過,病體如此,不堪勞累,連年鞍馬,心力交瘁,新皇初定,自有法度,不如就此閒居,陪伴夫人,教誨孺子,頤養天年。

  這個念頭在他心中縈擾已久,源頭仍在穀城山下。那塊黃石放在床頭的木匣之中,每有閒暇,他便取出,良久撫摸,獨自遐思。日子久了,石頭竟漸漸光滑濕潤,有些色澤了。

  時令已進五月,天氣轉暖,地氣升騰。張良的病體得到康復。兩個月內,他沒有到過朝中。每有舊友前來探視,他也有意回避政事,從不過問。偶爾提及,或是洗耳恭聽,一言不發;或是顧左右而言他,將話題引開。他是引導自己漸漸地忘記過去,遠離朝政。

  或許皇帝並沒有忘記他。

  一天早上,天氣格外暖和。姬定掇了一張木榻在庭院之中,張良倚著三足憑幾,半躺半坐著向陽。姬康來報:「宮中來人,皇上請司徒入朝。」

  這仍是私下的稱呼。張良多次說過,漢朝已定,不為韓臣,居家之中,還是隨便些好。可姬定、姬康仍改不了口,也只好隨他們的意了。

  「不知所為何來?」

  張良坐起身來問道。

  「說是皇上大開筵宴,召宴群臣,一同會飲。」

  「我不飲酒,已經數年。」

  張良原想辭了。說了這一句,便又想起,今非昔比,皇上名請,實是詔諭,不能有違,只好吩咐姬康備了車馬,相隨著往宮中而來。

  筵席擺在南宮。皇帝因朝政初創,百廢待興,確也忙碌了一番,辟劃經營,一切庶政,略有頭緒,不免志滿意得,興致非常。張良見了皇上,納禮便拜。皇上一邊扶住勸止,一邊拉了兩手,殷切噓問,格外熱情。眾人依次坐定,皇上開宗明義:「朕得諸侯將相鼎力相助,方能削平群雄,盡取天下。今佳日相約,君臣歡聚,盡可開懷豪飲,暢所欲言,不必有所避忌。」

  說罷,先自舉杯在手,一飲而盡。

  座中臣僚多是皇帝舊人,相隨多年,於沙場之上,冒矢拼殺,屢立戰功,少受拘束,見皇上如此,更是放膽,無所顧忌。一時間,豪氣勃發,觥酬交錯。

  皇帝高居寶座之上,放眼座下,群臣皆為所用,隨意遣使,十分愜意,想起舊事,朗聲問道:「朕今有一問,欲待群臣作答。」眾人停下杯著,翹首以待。皇帝接著

  設問:「朕起自布衣,自顧菲材,何以能憑三尺寶劍,平定四海,擁有天下?

  項羽出自將門,世家顯赫,英武蓋世,強悍無比,何至一敗塗地,國破身亡?」

  話問得突兀,眾臣一時左右相顧,面面相覷。張良抱定宗旨,不肯多言,只將一雙木箸,握在手中,豎於案上,埋首沉思。

  王陵離席作答:「陛下平素待人,不免粗魯少禮,或有侮慢,似不如項羽寬仁。但使人略地攻城,每有所得,必有封賞,願與天下人共利,部下因之奮死效命。反觀項羽,雖驍勇無敵,但妒賢嫉能,生性多疑,寡德少恩,將士苦戰,雖取勝而不賞功,得地而不分利,所以人心分離,士卒皆不肯盡力,因此致敗。」

  這番剖白,既言皇帝驅將勵士之術,又道眾臣圖利貪功之念,倒是實話。

  不想皇帝聽了,似不以為然,微微一笑:「公只知其一,卻不知其二。賞功分利,固不可少,但謀取天下,僅此不足。依朕所想,得失之因,盡在用人。此朕勝於項羽所在。諸公試想,若論心有謀略,胸有成竹,明見萬里,運籌於帷幄之中,決勝於千里之外,朕何如子房?若論鎮城守地,處理庶政,撫慰百姓,安定國家,籌輸兵餉,供應糧秣,征補士卒,朕何如蕭何?若論統領千軍萬馬,戰無不取,攻無不克,朕何如韓信?此三人,皆為並世雄傑,蓋世奇才。朕能悉心委任,使其各盡所能。朕乃得借三人之功,方得天下。試觀項羽,徒恃過人英武,僅有謀臣範增而不能用,是以為朕所滅,終至敗亡。」

  皇帝置酒南宮,縱論興亡,過了許多日子,張良每每想起,總是不能釋懷。皇帝的話,自然有理。

  楚漢相爭數年,項羽可謂百戰一敗,一敗塗地;皇上可謂百戰一勝,一勝而得天下。皇上能屢敗屢起,漸漸由弱變強,所賴乃是從諫如流,馭下有方,使人盡其才,將士用命。

  但使張良不能釋懷的卻不是這些。初聞皇上讚譽,他心中不免愉悅:輔佐數載,苦思設計,有此結局,也該滿足。但深思細究,又覺駭然:勇略震主者,身危;功高蓋世者,不賞。古有吞吳興越的文種,今有核下建功的韓信,而自己,只怕從此之後,禍端頓起,難有寧日了。

  想到這些,張良決意托稱養病,閉門謝客,不問朝政,終日在家瀏覽典籍,教子讀書。

  再次與皇上相見,是在一個多月之後。仍是一位宮人來傳皇上的詔諭:「萬歲相召,入宮晉見,面議國事,請勿遲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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