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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四


  劉邦率軍深入楚地,原楚國地方郡縣無不望風歸順。在劉邦的心中,當年起兵于此,今朝挾威而來,萬民臣服,實在是一件愜意不過、威風不過、得意不過的事。就是張良也有一種功成名就、榮耀而歸的滿足感、喜悅感。

  魯城(今山東曲阜)堅守不降,是劉邦意料之外的事。大軍抵達城下,守城軍民閉門持械,立於城頭。劉邦大為震怒,揚言立時攻破城池,屠戮全城軍民,以為拒斥漢軍者戒。

  魯城不降,自有原因。當初楚懷王嘉賞項羽,曾封之為魯公,領魯城邑。

  張良見劉邦動怒,有意踏平魯城,遂進言道:「魯為禮義之邦,周公封此,孔子生此,為天下人所尊。大王兵臨城下,魯人尚彈奏絲弦,誦唱詩歌,願為魯公赴死,為故主守節盡忠,實令人肅然起敬。大王雖恃武力,也難以征服,不如設法安撫招降。」

  劉邦依此計,泯殺伐之心,命人將項羽首級高挑於長竿之上,以示城內軍民,並以箭書射入城中,昭告城中官民:「霸王殘暴,屠戮蒼生,為天不容。孤為拯救天下生靈,興兵征伐。原期奪其兵權,任其終老還鄉。不期兵敗,性情剛烈,自恃無顏見江東父老,竟至自刎。孤深為憐憫。茲願與魯地父老相約,但能開門納降,當厚葬霸王,絕不枉殺一人。魯地政事,悉仍舊章。願三思之!」

  箭書名為撫慰,實為招降。魯城官吏民眾,自度城孤力弱,實難長抗久拒,又見劉邦重諾,遂開城相迎。

  項羽的葬禮,果然格外隆重。劉邦用意深遠:一則自戰雖勝,于志得意滿之餘,對於項羽的英雄末路,不免興起一份同情和喟歎;二則為了顯示仁者懷抱,義者胸襟,藉以籠絡天下人心。

  葬禮用的是魯公的儀制,著意鋪排,十分考究。劉邦親臨主持,請張良撰寫一篇情詞懇摯的祭文,憶及當初同在懷王帳下為一殿之臣,情同兄弟,本非仇讎,拘太公而不殺,虜呂妃而不犯,三年留養,尤見盛情,誇讚項羽仁者襟懷,義人行徑,令人感戴等等。臨祭讀文,劉邦潸然淚下,使與祭官兵也為之動情。

  另一件事是善待項氏族人。對所有項氏族人特為頒詔,一律赦免,概不追究。聞知項伯已在張良營中,劉邦又特為召見,再次道謝鴻門宴中,以身庇護的盛情大德,並約定日後再議子女姻親之事。慮其以項姓來投,不免遭受非議,特賜以劉姓,封為射陽侯。另有項氏族人項襄、項佗等,也依項伯之例,一體封侯賜姓。

  這番作為,果然奏效。各路諸侯見劉邦如此寬厚,皆群相趨附稱臣,奉書致賀,無不順從。

  項羽的葬埋及其善後,禮制繁瑣,諸事忙亂,決非劉邦營中將士所能勝任。好在魯地是聖人桑粹,魯城隨至穀城的忠臣義民,極為虔誠地擔當起來。

  先將項羽的屍骨密密匝匝縫合一體,然後沐浴飯含,將劉邦親賜的珠玉填於口中,錦帛纏裹;接下來停屍、發喪,魯地之民哭臨舍堂:棺槨是上等材質,江南樟梓,豫章楠木;靈柩之上,書刻姓名官職;送葬之日,一路祭典,劉邦還特遣士卒列陣以送,煞是威嚴。

  在這當中,張良除奉劉邦之命寫成那篇祭文,再就是陪項伯見過劉邦。

  此外,則百事不問。

  撰寫祭文時,姬康研墨已畢,張良秉筆在手,但見燈火搖曳,四壁沉寂。

  憶及項羽一生,遙想烽火當年,頓生無窮滄桑之感、淒涼之情。想下邳起兵,自己的初衷,只不過滅暴秦,興韓室,展抱負,建功業,不想有了今日的結局。項羽一世英名,竟身首異處他鄉,不得歸葬故里。由此,不免心動惻隱,憶起項羽的許多好處來,筆下所書,發自肺腑,真情流露,十分感人。

  項伯來歸,初于漢營相會,雖欣喜不已,但軍事繁亂,無暇詳敘。及至穀城,大局初定,得有餘暇,兩人常常相對而坐,話舊敘情,也使張良感慨良多,不由地想起當年于汜水橋上得黃石贈書的舊事。

  想來真是天緣巧合,命中註定。夜涼之中,月色之下,老人將一部兵法奇書遞給他後,曾說道:「精研此書,熟爛於心,則可成為帝王之師。十年之後,堪當大用。將來有緣到濟北穀城山下,一塊黃石,即是我身。」而今楚漢相爭,漢興楚亡,項羽葬於這穀城山麓;自己追隨劉邦,征伐七載,功成名就,也來到這穀城山下。莫非真有天神於冥冥之中巧作安排?

  有了這些心緒的縈擾,張良不免有些鬱鬱寡歡,悵然若失。項伯封侯,自與族人南歸。劉邦沉湎于得意享樂之中,自然會露出本來面目,再演咸陽初克、彭城楚宮那一幕幕鬧劇。張良身體贏弱,不勝酒力,又性情淡泊,心欲清寡,常常退避宴飲,到城外徘徊流連。

  穀城山在城外東北不過五裡。冬日蒼茫,天低雲暗,晦暝不開,衰草遍佈,人跡寥落。只有項羽的陵墓靜臥,招魂的幡幛飄搖。張良徜徉其中,默默地梳理心頭的思緒:贈書的老者,或許是一位世外高人,研讀兵法,深有心得,料知暴秦初興,自毀霸業,尚待時日,又苦於年事高邁,恐怕難以等到那一天,便刻意尋覓傳人,繼承遺志,以成未竟夙願。而今暴秦既亡,那仙風道骨的老人呢?莫非真化為這穀城山上的一塊黃石?這穀城山上,黃石累累,當地之人稱其為黃山。究竟哪一塊石頭是老人的化身呢?

  在這徘徊徜佯之中,張良默默地誦背《太公兵法》,真是字字珠璣,句句金石。自己以此輔佐漢王,掃清環宇,吞併六合,也算是不負恩師的厚望。

  今後呢?還能以此輔佐漢王嗎?

  這部《太公兵法》中還有這樣一段話:「夫高鳥盡,良弓藏;敵國滅,謀臣亡。亡者,非喪其身也,謂奪其威,廢其權也。封之於朝,極人臣之位,以顯其功。中州善國,以富其豪。美色珍玩,以說其心。」

  這裡說的是帝王的馭下之術。自己即是興國謀臣,怕該是知行止、思進退、謀回頭的時候了吧?

  這樣的日子終於被劉邦東歸的號令所打斷。

  名副其實的凱旋,自然車駕旗幡威武招搖。從穀城到定陶,三百來裡的路程,整整走了四天。一則是因為大隊人馬不如輕騎便捷;二則是渡河須費周折。這也使得劉邦有足夠的時間來思考如何安置屯軍定陶的韓信。

  一路謀劃,有了主意。及至定陶,韓信率眾將來迎。劉邦見了,格外熱情,好言撫慰,十分親密。

  韓信去後,劉邦即刻速傳張良、陳平來見,摒退左右,開門見山說道:「今雖天下粗定,但勢力最強的是韓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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