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名人傳記 > 張居正大傳 | 上頁 下頁
七五


  話又說回來了,在文明葬事既畢以後,居正又匆促地準備入京。從前人說:「身在江湖,心在魏闕」,正是居正這時的心境。禦史周友山給他的信上,說他「戀」。居正坦然地答覆道;

  孤之此行,本屬初意,今荷聖慈特允,獲遂夙行,所謂求仁而得仁也。他何知焉?茲奉翰示,「戀之一字,純臣所不辭。今世人臣,名位一極,便各自好自保,以固享用。」至哉斯言,學者于此,能確然自信,服行勿失,便可為天地立心,為生民立命,為萬世開太平,非切見該聞所可規也。(書牘十《答憲長周友山》)

  「戀」是不肯放棄。在古代的政治術語上,不肯放棄成為一種罪惡,所以罵人久於祿位,說他「戀位」,「戀棧」。在「戀」字底意義,經過這樣地轉變以後,政治界最高超的人生觀,便是那優遊不迫,漠不關心的態度。做小官的說是「一官如寄」,做大官的便想「明哲保身」。至於國家的事,倘使有人在那裡切實負責,那麼,罵他一聲「戀位」,背後也可以指手劃腳,詛咒「俗吏」;倘使沒有人負責,那麼,也好,天下事自有天下人負責,風雅的官長們不妨分韻賦詩,何必管這麼多的俗務?居正對於「戀」字,直認不諱,正在那裡提倡當時政治界的一種新人生觀。

  在辭別老母和吩咐司禮太監魏朝護送太夫人秋季入京以後,居正又從江陵出發了。從此以後,他再沒有看到江陵。三十二人的大轎,在五月二十一日,仍向北京開拔。但是夏天的道路,經過淫雨以後,更不易走,眼看五月底入京的限期無法遵守,居正只得再請寬限道:「臣已於本月二十一日,更服墨縗,星馳就道。伏念臣違遠闕庭,已逾兩月,今恨不能一蹴即至,仰覲天顏。但臣原籍去京師,幾三千里,加以道途霖潦,每至迍邅,哀毀餘生,難勝勞頓,今計五月中旬之限,已屬稽違,私心惶惶,不逞寧處。除候到京之日,伏槁待譴外,謹先奏知,以仰慰聖母、皇上懸念。尤冀聖慈曲垂矜憫,特寬斧鉞,稍假便宜,俾孱弱之軀,獲免困僕,裂肝碎首,殺不敢辭。臣無任惶悚隕越之至。」這一奏疏上去,神宗下諭:

  覽奏,知卿已在途,朕心慰悅。炎天遠道,宜慎加調攝,用副眷懷,便從容些行不妨。(見奏疏七《奉諭還朝疏》)

  居正還京的行程,因此從容下來。路過襄陽,襄王出城迎接;以後再過南陽,唐王也同樣迎接。明朝的故事,臣民遇見藩王,都行君臣之禮,但是現在不同了,只行賓主之禮。從南陽向北,不久便到新鄭。居正再去訪問高拱,這一次高拱更頹唐了。居正到京以後,還去過一次信:

  比過仙裡,兩奉晤言,殊慰夙昔,但積懷未能盡吐耳。承教二事,謹俱祗領。翁第專精神,厚自持,身外之事,不足縈懷抱也。初抵京,酬應匆匆,未悉鄙悰,統容專致。(書牘十四《答中元高相國四》)

  這是他們最後一次的見面了。所說二事,大致是指高拱立嗣,和身後請求恤典的事。高拱底暮年真淒涼,六十幾歲的人了,連嗣子還沒有確定;身後的恤典,一切還得仰仗自己的政敵。立嗣是高家自己的事,恤典畢竟要由居正維持,在這方面,居正沒有忘去多年的交誼。

  從新鄭北上,渡過黃河,六月十五日未時以後,居正到達北京郊外真空寺,神宗已經派司禮監太監何進在那裡賜宴。本來在居正上疏請求寬限以後,皇上固然盼切,內閣、六部、都察院、各寺、六科,連同南京部、院、寺、科,聯名請求催促居正還朝。現在果然到了,皇上派員設宴,兩宮皇太后也派管事太監賜銀八寶,賜金錢、川扇,賜點心、果餅、鮮果、清酒。何進口傳聖旨:

  若午時分進城,便著張先生在朝房伺候,朕即召見於平臺。若未時分進城,著先生徑到宅安歇,次日早,免朝召見。(見奏疏七《謝遣官郊迎疏》)

  十五日來不及入朝,居正回宅安歇。第二天十六日是早朝的日期,上諭免朝,神宗到文華殿,仍在西室召見居正。

  「臣以前者蒙恩准假葬父,」居正叩頭道,「事竣,臣母老,未能同行,又蒙聖恩,特留司禮監太監魏朝,候秋涼伴行。臣一門存歿,仰戴天恩,不勝感切。」

  「先生此行,忠孝兩全了,」神宗說。

  「臣一念烏鳥私情,若非聖慈曲體,何由得遂?感恩圖報之忱,言不能宣,惟有刻之肺腑而已,」居正說。

  神宗安慰居正說,「暑天長路,先生遠來辛苦。」

  居正叩頭謝恩,一面又請求違限之罪。

  神宗把請罪的事擱下,只說「朕見先生來,甚喜。兩官聖母亦喜。」

  「臣違遠闕庭,倏忽三月,」居正慨然地說,「然犬馬之心,未嘗一日不在皇上左右。不圖今日重睹天顏,又聞聖母慈躬萬福,臣不勝慶忭。」

  「先生忠愛,朕知道了,」神宗說。經過一度停頓以後,神宗又問,「先生沿途,見稼穡何如?」

  居正奏明往來道路所經畿輔,河南地方,二麥全收,秋禾茂盛,實豐登之慶。

  神宗又問道,「黎民安否?」

  「各處撫、按、有司官來見,臣必仰誦皇上奉天保民至意,諄諄告戒,令其加意愛養百姓。凡事務實,勿事虛文。臣見各官兢兢奉法,委與先年不同。以是黎民感德,皆安生樂業,實有太平之象,」居正說。

  「今邊事何如?」皇上又關心地問道。

  「昨在途中見山西及陝西三邊督、撫、總兵官,俱有密報,說虜酋俺答西行,為挨落達子所敗,損傷甚多,俺答僅以身免。此事雖未知虛實,然以臣策之,虜酋真有取敗之道。夫夷、狄相攻,中國之利,此皆皇上威德遠播,故邊境乂安,四夷賓服。」居正又在下面叩頭稱賀了。

  神宗說,「此先生輔佐之功。」

  居正看定這是一件重大的事件,所以愈說愈高興,連古代那些聖王之道,都說上了,語句中間,也越發文縐縐的。他說:「虜首若果喪敗,其運從此當日衰矣。但在我不可幸其敗而輕之。蓋聖王之制夷狄,惟論順逆,不論強弱:若其順也,彼勢雖弱,亦必撫之以恩;若其逆也,彼勢雖強,亦必震之以武。今後仍望皇上擴並包之量,廣複育之仁,戒諭邊臣,益加恩義。彼既敗於西,將依中國以自固,又恐乘其敝而圖之。若我撫之,不改初意,則彼之感德益深,永為藩籬,不敢背叛,此數十年之利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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