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名人傳記 > 張居正大傳 | 上頁 下頁
七四


  四月十六日,張文明下葬,地址在太輝山。會葬的官員有司禮監太監魏朝、工部主事徐應聘,這兩位是欽遣經營葬事的;有禮部主事曹誥,這是諭祭的;還有護送居正回籍的尚寶司少卿鄭欽、錦衣衛指揮僉事史繼書;地方官有先任湖廣巡撫、升刑部右侍郎陳瑞,撫治鄖襄都禦史徐學謨及司、道等官。一切都很煊赫,也許這一位不第秀才、荊州府學生可以瞑目罷。

  四月眼看過去了,神宗限定五月回朝,居正想起七十三歲的老母,經不起暑天的跋涉,只得請求寬限,準備八、九月間,天氣涼爽,扶侍老母,一同赴京。這一來可把神宗急壞了,神宗一面吩咐內閣擬旨,著太監魏朝留待秋涼,伴送張母入京,仍著居正務須於五月下旬,回閣辦事,一面另下手諭:

  諭元輔張先生:自先生辭行之後,朕心日夜懸念,朝廷大政,俱暫停以待。今葬事既定,即宜遵旨早來,如何又欲寬限?茲特遣錦衣衛堂上官,齎敕催取。敕到,即促裝就道,以慰惓惓。先生老母畏熱難行,還著太監魏朝將先生父墳未盡事宜,再行經理,便候秋涼,護送先生老母同來。先生宜思皇考付託之重,聖母與朕眷倚之切,早來輔佐,以成太平之治,萬勿耽延,有孤懸望。先生其欽承之。(見奏疏七《奉諭還朝疏》)

  居正還南,整個的政府機構停止下來,神宗吩咐揀重要的公事,送到江陵,其餘都待居正入京處理。次輔呂調陽感覺到有些難堪,從前有過伴食中書,自己不成為伴食大學土嗎?因此他索性請了病假,難得到內閣辦事。例行公事由張四維處辦,稍關緊要的公事,都送到江陵,聽候居正決定。得、得、得!從北京到江陵的大路上,正有無數的公文,在馬背上送來送去。

  三月間,遼東又報大捷了,這是所謂「長定堡之捷」,捷報一到北京,神宗高興極了,立即告謝郊廟,感謝天地和祖宗底保祐,同時吩咐內閣大行賞齎。神宗和內閣提起慈聖太后底話:「賴天地祖宗默訪,乃國家之慶,元輔平日加意運籌,卿等同心協贊之所致也。」(見奏疏七《奉諭擬遼東賞功疏》)四月十一日,神宗派兵部差官把上諭送到江陵,他還說起:「著兵部馬上差人,星夜前去與張先生看,將一應敘錄,比前再加優厚。」(同上)同時呂調陽等四位大學士底信也來了,內閣底題稿,遼東底捷報,都送給居正看。這一次真是一個驚天動地的大捷,怪不得神宗高興。事情是這樣的。韃靼的武土們,大致是七、八百人罷,帶了牛羊向遼東邊界象風暴一樣地沖過來。他們口口聲聲說是投降。誰相信!韃靼底詭計多得很,這一定是詐降。遼東副總兵陶成嚳看定以後,一馬當先,率領部下的將士,也是狂風一樣地殺過去。這一次的韃靼真無用,象割草,象切菜,殺、殺、殺!一共殺去四百七十幾個韃靼,陶副總兵底刀柄濺滿了血腥,手腕也有些酸痛,看看只剩少數的敵人,哭喪著臉,狼狽地抱頭鼠竄,這才點驗人頭,三百,四百,斜斜的韃靼眼,半睜半閉地在血泊裡瞧著長定堡底青天。最奇怪的是自己底部下一些損傷也沒有!自古以來,有過這樣的勝仗嗎?這才把陶副總兵樂得忘去了殺人底疲倦。經過幾次申報以後,現在這些公文完全在江陵張府底案上。

  居正沈吟了,皇上已經告謝天地祖宗,還有什麼說的!他上疏說:「竊照遼東一鎮,歲苦虜患,邇賴聖明加意鼓舞,屢奏膚功。乃今以裨將偏師,出邊遏剿,斬馘至四百七十餘級,而我軍並無損失,功為尤奇。況當嘉禮美成之會,兩月之間,捷報踵至,而今次所獲,比前更多,此誠昊穹純祐,宗社垂庥,我皇上聖武之所致也。」(奏疏七《奉諭擬遼東賞功疏》)皇上要他從優敘錄,他只有從優擬議。陶成嚳升官,遼東總兵李成梁升前世襲指揮僉事。薊遼總督梁夢龍,遼東巡撫周詠升級,兵部尚書方逢時,和左、右侍郎也加俸加級,連帶內閣大學士呂調陽、張四維特加武蔭,馬自強、申時行特加文蔭,其餘照例升賞的大小官員,尚不在內。四百七十幾位韃靼武士啊,你們不是枉死的了,你們那半開半閉的眼睛,會從血泊裡看到別人得了這麼多的賞賜!

  但是這一次的勝仗,未免勝得太容易,太離奇了,居正總有些不放心。他一面函囑薊遼督、撫查究,一面函詢兵部尚書方逢時。他給逢時說起:

  遼左之功,信為奇特,伏奉聖諭俯詢,謹具奏如別揭。但細觀塘報,前項虜人有得罪土蠻,欲過河東住牧等語,雖其言未可盡信:然據報彼既擁七、八百騎,詐謀入犯,必有準備;我偏師一出,即望風奔潰,駢首就戮,曾未見有抗螳臂以當車轍者,其所獲牛、羊等項,殆類住牧家當,與入犯形勢不同。此中情勢,大有可疑。或實投奔之虜,邊將疑其有詐,不加詳審,遂從而殲之耳。今奉聖諭特獎,勢固難已,但功罪賞罰,勸懲所系,萬一所獲非入犯之人,而冒得功賞,將開邊將要功之隙,阻外夷向化之心,其所關係,非細故也。(書牘十《答本兵方金湖言邊功宜詳核》)

  居正在奏疏裡留著一句:「雖其中有投降一節,臣未見該鎮核勘詳悉。」這是一個活著。明朝是監察權高於一切的時代,遼東有巡按禦史,未經核勘以前,其實算不得定局。遼東巡按安禦史一經查實,隨即函告居正,這才明白真相。韃靼七、八百名武士是真的,他們因為得罪土蠻,所以攜帶牛、羊,拚命東奔,準備向朝廷投降,卻想不到遇著一位殺人不眨眼的陶副總兵,給他們一個死不瞑目。但是怎麼辦呢?天地祖宗都謝過了,恩賞一直蔭到大學士底子、孫,難道都要推翻。居正還準備息事寧人,但是口口聲聲,抱怨呂調陽等底糊塗。他和薊遼督撫說起:

  向者南歸,奉聖諭遼東大捷,命孤擬議恩賞,比時心竊疑之,曾以請教,隨具一密疏入告,及孤入朝,則業已處分矣。近得安道長(即巡按禦史)一書,據其所訪,則與小疏一一符合,何當事諸公之不審處,一至於此也!今大賚已行,固難追論,但賞罰勸懲所系,乖謬如此,殊為可恨。謹錄疏稿及安君書奉覽,幸惟秘存。(書牘十《答邊鎮督、撫》)

  這是萬曆六年居正還朝以後的事。不久,給事中光懋上奏,指實陶成嚳殺降要功,請求治罪,並請將大學士,兵部尚書、侍郎及薊遼總督、遼東巡撫、總兵恩賞一併剝奪。這真是一個有力的奏疏,事情已經揭開,當然只有徹查。居正立即函致巡按禦史,切實說起:

  去歲,承示長定事,鄙意以其事已成,可置勿論矣,不意該科又有此疏,已奉旨並勘。今惟當據實分別真偽,以俟宸斷,量其虛實大小,以為予奪厚薄。明主懸衡鑒以裁照,決不致有枉抑也。辱示事情,一一領悉。去歲之事,不穀到京,聞人言嘖嘖,不獨執事言之,今雖欲曲隱,而人之耳目,可盡塗乎?近日彼中督、撫書來,又言執事雲,見不穀奏對稿中,有投降等語,不敢具核冊,須使人密探而後行者。此必執事畏諸人之怨恨而托之不谷以自解也。然執事有糾察之責,為朝廷明功罪,慎賞罰,何嫌何畏,惟當核實,作速勘明,則公諭自昭,人心自定矣。(書牘十《答遼東安巡按》)

  經過居正底支持以後,安禦史底奏疏來了,一切和光懋底話一樣。兵部尚書和薊遼督、撫還在設法隱飾,但是事情已經隱飾不來了。最後的結果,內閣、兵部、督、撫、總兵底恩賞一齊革除。居正在萬曆七年曾經說起:「賞、罰明當,乃足勸懲,未有無功幸賞,而可以鼓舞人心者!」又說:「近日遼左虛冒功級,雖督、撫、大將,已降之恩皆追奪。」(書牘十一《答總憲吳近溪》)經過這一番振飭,韃靼武士們可以瞑目了。

  居正這一次的作風,真有些操切,莫說已降之恩一概革奪,似乎不近人情,最初報捷的梁夢龍,題請的方逢時,擬旨的呂調陽等,不感覺難堪嗎?這裡有的是內閣多年的同僚,心腹相共的朋友,和一手提拔的門生,然而居正顧不得,在為朝廷整飭綱紀的前提下面,居正不顧私人底關係。國家賞罰倒置,還成什麼國家,居正在這方面,當然有他底決心。


學達書庫(xuoda.com)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