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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八


  自從俺答封貢事定以後,戰事底中心逐漸東移。東部的韃靼,在土蠻底領導下,繼續和朝廷作戰,最困難的問題是「屬夷」。喜峰口、宣化境外有朵顏衛,錦州、義州、廣寧境外有泰甯衛,瀋陽、鐵嶺、開原境外有福余衛,這是所謂大寧三衛;迤東還有建州衛。在名義上他們都服屬中國,所以稱為「屬夷」,但是事實上泰甯部長速把亥、炒花,朵顏部長董狐狸、長昂,以及建州衛都指揮王杲都和土蠻相通,成為薊遼一帶的邊患。要對付土蠻,第一便得對付「屬夷」,所以萬曆元年,居正就認定處置「屬夷」之策,為國家大事,急宜經理。(書牘五《與王敬所論大政》)這一次遼東大捷,李成梁斬建州部落一千一百餘人,後來連王杲也殺了,當然是對付「屬夷」的一次「成功」。

  戰事中心到了薊遼,但是薊遼最大的遺憾,便是地形的缺陷。整個三衛,盤據在熱河和遼寧底西邊,薊州和遼東兩鎮,失去應有的聯繫。居正底計劃,是遵守楊博固守邊牆的遺策,一面整理薊州一帶的邊牆,(書牘六《答薊遼督撫吳環洲言虜情》)以備韃靼底進攻;同時也計劃反攻。他聯絡遼東、宣府、薊州三鎮,主張由薊州堅守,由遼東、宣府雙方夾擊。他給方逢時說起:

  比者遼左之功,固為奇絕,朝廷賞功之典,亦極其隆厚,然僕於此,蓄意甚深,謹密以告公。今九邊之地,薊門為重,以其為國之堂奧也。自嘉靖庚戌以來,虜禍日中於薊,至罷九邊之力以奉之,而內地亦且困敝。然所以釀此禍者,皆屬夷為之也。國初棄大寧之地與之,冀其為吾藩屏,而今乃如此!故屬夷不處,則邊患無已時。然欲處之非加之以威,彼固未肯俯首而服從也。今西虜為貢市所羈,必不敢動,獨土蠻一枝,力弱寡援,制之為易。今擬于上谷練得戰士二萬,遼東二萬,多備火器,卻令薊人平時將內地各城堡,修令堅固。視三鎮士氣已振,度其可用,則屬夷求撫賞者,一切以正理處之;凡額外求討,及捉軍要賞者,悉正以軍法。彼不遂所欲,必結虜來犯,我則據台以守,遏之邊外,使之一騎不入,在我雖無所獲,而在彼已為失利,亦策之上也。如其賊眾潰牆而入,則亦勿遽為倉皇,但令薊將斂各路之兵四、五萬人,屯據要害,令諸縣邑村落,皆清野入保,勿與之戰。而上谷、遼左,不必俟命,即各出萬人,遣驍將,從邊外將諸屬夷老小盡殲之,令大將領一萬人入關,不必衛京師,徑趨薊地,伏於賊所出路。彼雖已入內地,見我不動,必不敢散搶,不過四五日,虜氣衰矣。衰則必遁,然後令薊人整陣以逐之,而宣、遼兩軍合而蹙擊。彼既饑疲,又各護其獲,敗不相救,而吾以三鎮全力擊其惰歸,破之必矣。一戰而勝,則薊鎮士氣既倍,土、蘇諸酋,不敢複窺,而屬夷亦皆可脅而撫之以為我用。薊事舉則西虜之貢市愈堅,而入援之兵,可以漸減,九邊安枕無事矣。愚計如此,今先試之于遼左,蓋遼人素稱敢戰,而李將軍亦忠勇可用,故厚賞以勸之,懸利以待之,亦致士從隗始之意也。(書牘六《答方金湖計服三衛屬夷》)

  萬曆元年,居正和薊遼總督劉應節說過,要「虛心商量,思一長策,著實整頓一番,庶為經久之計。」(見前)這便是居正底長策了。但是這一條計策,在居正手裡,始終沒有用過。戰事底中心逐漸東移,遼東成為中國底重鎮,這是後事。萬曆最初十年,戚繼光坐鎮薊門,是當時的一重保障,土蠻不敢南侵,未必不由於此。居正對於三衛,始終設法羈縻。他用底方法,自己說過:「要在當事者隨宜處置。譬之於犬,搖尾則投之以骨,狂吠則擊之以棰,既棰而複服,則複投之,投而複吠則擊之:而可與之較曲直,論法守乎?前有書與方公,方答書雲:『耐煩二字,邊臣宜書諸紳。』誠然。」(書牘八《答吳環洲》)居正手上有的是大棒和骨頭,這是他「羈縻『屬夷』」的方法。對於「撫賞『屬夷』」的段布,正和對於賞賜俺答的段布一樣,居正逐件看過,都要美好經用,這是骨頭。朵顏部長董狐狸、長昂,和青把都是親戚,居正吩咐宣府巡撫吳兌:「幸公示意青酋,令其傳意長昂,勿複作歹,自取滅亡。」(書牘六《答薊鎮吳環洲》。薊鎮誤題,吳環洲即吳兌。)這是大棒。這一年他又說過:

  辱示薊鎮虜情,淵哉其言之也。已即密語彼中當事諸公,俾知所從事。屬夷處置適宜,則土虜之真情可得,而兩鎮之貢市愈堅,當今邊務,莫要於此矣。公在上谷,內修戰守,外探虜情,東制西懷,自有妙用,僕複何憂。(書牘六《答吳環洲》)

  居正曾經自稱別無他長,但能耐煩,這是一句謙虛的話,但是耐煩確是能使居正成功的品德。耐煩的人,對於一切事務,有佈置,有步驟。他不會一暴十寒,然而他也不求一勞永逸,只是一步一步,腳踏實地去幹。我們所不能滿意的是居正對於起義的人民,沒有正確的認識,因此止知道如何去鎮壓;同樣地他對於沿邊的少數民族,除了利誘威服以外,沒有採取進一步靠攏和爭取的方法。

  對於用人行政方面,他也是一步一步幹著。萬曆二年四月,實行久任之法,這是他在隆慶二年《陳六事疏》中已經說過的。十二月內閣進職官書屏。居正上疏:

  仰惟皇上天挺睿明,勵精圖治,今春朝覲考察,親獎廉能;頃者吏部奏除,躬臨銓選,其加意于吏治人才如此。顧今天下疆裡,尚末悉知,諸司職務,尚未盡熟,雖欲審別,其道無由。臣等思所以推廣德意,發達聖聰者,謹屬吏部尚書張瀚,兵部尚書譚綸,備查兩京及在外文武職官,府、部而下,知府以上,各姓名籍貫,及出身資格。造為禦屏一座,中三扇繪天下疆域之圖:左六扇,列文官職名;右六扇,列武官職名;各為浮帖,以便更換。每十日,該部將升遷調改各官,開送內閣,臣等令中書官寫換一遍。其屏即張設于文華殿后,皇上講讀進字之所,以便朝夕省覽。如某衙門缺某官,該部推舉某人,即知其人原系某官,今果堪此任否?某地方有事,即知某人見任此地,今能辦此事否?臣等日侍左右,皇上即可親賜詢問,細加商榷,臣等若有所知,亦得面盡其愚,以俟聖斷。一指顧間,而四方道裡險、易,百司職務繁、簡,一時官員賢、否,舉莫逃於聖鑒之下。不惟提綱掌要,便於觀覽,且使居官守職者,皆知其名常在朝廷左右,所行之事皆得達于高聰:其賢者將兢兢焉爭自淬勵以求見知於上,不才者亦將凜凜焉畏上之知而不敢為非。皇上獨運神智,坐以照之,垂拱而天下治矣。(奏疏三《進職官書屏疏》)

  在職官方面,明代定都北京以後,南京六部諸寺,實際成為贅疣。嘉靖、隆慶間已經開始裁革了。萬曆三年二月裁南京官,以後再經過九年的裁革,除了養望的大官和必需的屬官以外,差不多已經調整,這都是居正任內的成績。

  三年四、五月間,居正上《請飭學政疏》,這是一個極大的改革。明朝的學制,兩京國子監是直轄中央的國立大學,與地方無干。各府、州、縣有府學,州學,縣學,都有一定學額,歸各省提學官管轄。鄉村之中又有社學,民間子弟自由入學,不受學額底限制,但是沒有強迫入學的規定。當時的問題,集中在地方學制的府、州、縣學。

  太祖洪武年間規定,府學四十人,州學三十人,縣學二十人,日給廩膳,稱為廩膳生員。洪武十五年定令,廩膳生每人每月領米一石,魚肉鹽醯,由官供給。宣宗宣德三年規定,府、州、縣學各設增廣生員,學額與廩膳生員相同,他們沒有領米的權利,但是和廩膳生員一樣,一家之內,除本身外,優免二丁差役。換一句話,就是家中只要一人入學,可以三人免役。以後增廣生員以外,又添附學生員,現代術語稱為特別生,他們當然更談不到廩米,但是免役的權利,還是一樣。廩膳生員,增廣生員,附學生員,簡稱廩生、增生、附生;有時只稱廩、增、附。通常人用漢朝科日秀才異等底名稱,稱為秀才。這些秀才,有米可領,遇役可免:文理通順,學問優長的,當然還可以考取舉人、進士底出身,為國家做事;但是大多數永遠只是秀才,做一世的府、州、縣學主員,領米免役,成為地方的特權階級。這一群特權階級人物多了,發生連帶關係,在地方上隱隱成為一種勢力,可以欺侮一般民眾,同樣地也可壓迫地方官吏。他們儘管滿口孔子、孟子,聖經、賢傳,講道德,說仁義,但是事實上只是地方的禍害。這便是所謂學霸。嘉靖十年題准:「生員內有刁潑無恥之徒,號稱學霸,恣意非為,及被提學考校,或訪察黜退,妄行訕毀,赴京奏擾者,奏詞立案不行,仍行巡按禦史拿問。」(萬曆本《明會典》卷七十八)便指的這些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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