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名人傳記 > 張居正大傳 | 上頁 下頁
四九


  萬曆二年,特敕吏部「慎選提學官,有不稱者,令其奏請改黜。」去今已經一年了,但是還沒有看到成績。居正認定惟有控制各省提學官,才可以控制生員,疏稱:

  臣等幼時,猶及見提學官,多海內名流,類能以道自重,不苟徇人,人亦無敢幹以私者,士習儒風,猶為近古。近年以來,視此官稍稍輕矣,而人亦罕能有以自重。既無卓行實學,以壓服多士之心,則務為虛譚賈譽,賣法養交;甚者公開幸門,明招請托;又憚於巡曆,苦於校閱,高座會城,計日待轉。以故士習日敝,民偽日滋,以馳騖奔趨為良圖,以剽竊漁獵為捷徑,居常則德業無稱,從仕則功能鮮效,祖宗專官造士之意,駸以淪失,幾具員耳。去年仰荷聖明,特敕吏部,慎選提學官,有不稱者,令其奏請改黜。其所以敦崇教化,加意人才,意義甚盛。今且一年矣,臣等體訪各官,卒未能改於其故,吏部亦未見改黜一人。良以積習日久,振蠱為艱,冷面難施,浮言可畏,奉公守法者,上未必即知,而已被傷於眾口,因循頹靡者,上不必即黜,而且博譽于一時:故寧抗朝廷之明詔,而不敢掛流俗之謗議,寧壞公家之法紀,而不敢違私門之請托。蓋今之從政者大抵皆然,又不獨學校一事而已。(奏疏四《申舊章飭學政以振興人才疏》)

  疏後附列十八款,日標都在振飭當時的學風,列四款於次:

  一、聖賢以經術垂訓,國家以經術作人,若能體認經書,便是講明學問,又何必別標門戶,聚党空譚!今後各提學官督率教官生儒,務將平日所習經書義理,著實講求,躬行實踐,以需他日之用;不許別創書院,群聚徒黨,及號召地方游食無行之徒,空譚廢業,因而啟奔競之門,開請托之路。違者:提學禦史,聽吏部、都察院考察奏黜;提學、按察司官,聽巡按禦史劾奏;游士人等,許各撫、按衙門,訪拿解發。

  一、我聖祖設立臥碑,天下利病,諸人皆許直言,惟生員不許。今後生員務遵明禁,除本身切己事情,許家人抱告,有司從公審問,倘有冤抑,即為昭雪,其事不幹己,輒便出入衙門,陳說民情,議論官員賢否者,許該管有司申呈提學官,以行止有虧革退。若糾眾扛幫,聚至十人以上,罵詈官長,肆行無禮;為首者照例問遣;其餘不分人數多少,盡行黜退為民。

  一、廩膳、增廣,舊有定額,迨後增置附學名色,冒濫居多。今後歲考,務須嚴加校閱。如有荒疏庸耄,不堪作養者,即行黜退,不許姑息;有捏造流言,思逞報復者,訪實拿問,照例發遣。童生必擇三場俱通者,始行入學,大府不得過二十人,大州縣不得過十五人,如地方乏才,即四、五名亦不為少。若鄉宦勢豪,幹托不遂,暗行中傷者,許逕自奏聞處治。

  一、生員考試,不諳文理者:廩膳十年以上,發附近去處充吏,六年以上,發本處充吏;增廣十年以上,發本處充吏,六年以上,罷黜為民。

  這是居正整飭學風的計劃;他要打倒游談之士,所以不許創建書院;他要肅清學霸之源,所以裁減學額;至於禁止糾眾,考驗文理,固然是明初以來的遺規,但是居正有考成法在手,一切都得實行,因此儘管只是舊話重提,但是重提的舊話,到了萬曆初年,便增加新的意義,不能再當具文看待。關於書院一方面,到萬曆七年詔毀天下書院,局勢的推演,更加積極:在學額方面,因為考成底關係,有司奉行,也是非常嚴格。《明史》(卷六十九)《選舉志》言:「嘉靖十年,嘗下沙汰生員之命,禦史楊宜爭之而止。萬歷時張居正當國,遂核減天下生員,督學官奉行太過,童生入學,有一州縣僅錄一人者。」大致這不是一句誣衊的話。

  假如居正為自己底政治前途打算,關於整頓學風的事,也許還要重行考慮。各個時代有各個時代的領導階層,得罪這個階層,往往會發生極大的風波。周武帝滅高齊,統一北方,對於南方的陳國,隨時可加撲滅,只因為沙汰沙門,得罪當時的領導階層,這一群僧侶消極反抗,武帝死後,不過數年,整個的國家移轉到一個委瑣平庸的楊堅手裡,智識階層,不曾提出一句反抗的呼聲。明朝以來,秀才成為當時的領導階層,政府的官吏,出身于這個階層,地方的輿論,也操縱在這個階層底手裡。他們固然壓迫一般民眾;然而一般民眾沒有機會也沒有能力喊出反抗的呼聲,民眾中的優秀分子,又往往因為知識發展的關係,隨時為當時的領導階層所吸收;因此秀才們不但沒有受到民眾底反對,反而出乎意外地受到民眾底擁護。人民大眾的認識沒有提高以前,有時會把騎在頭上的惡霸,看作領導的人物,何況在居正的時代!居正以前,世宗主張沙汰生員,但是畢竟沒有沙汰。居正以後,思宗時,大學土溫體仁又提出同樣的主張,刑科都給事中傅朝祐立即提出彈劾,疏言體仁「又議裁減茂才(即秀才),國家三百年取士之經,一旦壞於體仁之手,此謂得罪于聖賢。」(《明史》卷二五八《傅朝祐傳》)溫體仁固然是一個庸人,但是主張裁減生員,何嘗得罪于聖賢?孔子嘗為乘田、委吏,盂子也說「往役、義也」。孔子、孟子沒有造成特權階層,也沒有提出領米免役的要求,為什麼主張裁減生員,為民眾減輕負擔,為公家平均勞役,就算是得罪聖賢呢?傅朝祐底議論,只是擁護特權階層底既得權利,不肯放棄。

  居正提出整頓學風的計劃,正是抱了最大的決心。萬曆八年,他曾經說起:

  秉公執法,乃不谷所望于執事者,欲稱厥職,但力行此四字足矣。至於浮言私議,人情必不能免。雖然,不容何病!不容然後見君子。不穀棄家忘軀,以徇國家之事,而議者猶或非之,然不穀持之愈力,略不少回,故得少有建立。得失毀譽關頭,若打不破,天下事無一可為者,願吾賢勉之而已。(書牘十二《答南學院李公言得失毀譽》)

  這封信中,大致也是關於整頓學政的事,居正抱定宗旨,打破得失毀譽關頭,所以能有當日的成功,也正因為他不顧人情物議,所以不免招致身後的詆毀。

  萬曆三年五月,還有一次遼東報警的事。「屬夷」傳來的消息,韃靼武士又出動了。這一次的主謀是土蠻,他糾集青把都,率同二十余萬騎土,準備向遼東開發。消息緊張的了不得。遼東巡撫立刻申報兵部,敵人已經開到大寧,所以請兵請糧,一刻也緩不得。兵部尚書譚綸隨即上奏。神宗雖然只有十三歲,但是對於國家大事,不容他不關心。驚惶極了,他問居正怎樣辦。

  「請皇上寬心,」居正說。「暑天不是敵人猖狂的時候,大致不會有什麼大事。」

  居正儘管這樣地寬慰神宗,但是言官們已經驚動了。一位給事中上疏,主張防守京城,浚濠塹,掘戰坑:他恨不得立刻宣佈戒嚴。居正悠悠地回想到隆慶四年李春芳、趙貞吉那一番倉皇失措的情形。他歎了一口氣,但是同時也吩咐薊鎮戚繼光和宣府巡撫吳兌打聽虛實。不久,繼光底報告來了,據說韃靼諸部「酋長」,久已解散,沒有集合的行動。吳兌更說青把都始終沒有出動,更談不到進兵遼東。居正底估計沒有錯,一切只是虛報。但是北京城裡的空氣,從五月以來,已經緊張了好久。秋天到了,又是準備秋防的時候。居正上《論邊事疏》:

  夫兵家之要,必知彼己,審虛實,而後可以待敵,可以取勝。今無端聽一訛傳之言,遽爾倉皇失措,至上動九重之憂,下駭四方之聽,則是彼己虛實,茫然不知,徒借聽于傳聞耳,其與風聲鶴唳、草木皆兵者何異?似此舉措,豈能應敵?且近日虜情狡詐,萬一彼嘗以虛聲恐我,使我驚惶,疲於奔命,久之懈弛不備,然後卒然而至,措手不及,是在彼反得「先聲後實,多方以誤之」之策,而在我顧犯不知彼己,百戰百敗之道,他日邊臣失事,必由於此。故臣等不以虜之不來為喜,而深以邊臣之不知虜情為慮也。兵部以居中調度為職,尤貴審察機宜,沈謀果斷,乃能折衝樽俎,坐而制勝。今一聞奏報,遂爾張皇,事已之後,又寂無一語,徒使君父日焦勞於上,以憂四方,而該部以題複公牘,謂足以了本部之事耳。臣等謂宜特諭該部,詰以虜情虛實之由,使之知警。且秋防在邇,薊、遼之間,近日既為虛聲所動,徵調疲困,恐因而懈怠,或至疏虞,尤不可不一儆戒之也。(奏疏四《論邊事疏》)


學達書庫(xuoda.com)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