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名人傳記 > 張居正大傳 | 上頁 下頁
四五


  這一年的冬天,居正在日講的時候,請求次年正月早開日講,不必設宴,並免元夕燈火。神宗真是一個聽話的孩子,他說:

  早吩咐停止了。伺候聖母用膳的時候,都很簡單,逢到節期,只有果宴。

  筵宴停止了,光祿寺春節的供應又省去七百余金。萬曆元年十月,居正進講,言及宋仁宗不愛珠飾:

  「賢臣才是寶貝,珠玉有什麼用處!」神宗說。

  「是呀,」居正再說,「明君貴五穀而賤珠玉;五穀養人,珠玉饑不可食,寒不可衣。」

  「正是,」神宗說,「宮人們喜歡珠玉,但是朕在歲賜上,沒有一次不減省。」

  「皇上說到這一點,真是社稷蒼生底福澤。」居正切實感到少年皇帝底「聖明」,同時也替戶部寬心。他知道歲出方面,又省去一些不必要的開支。這年內承運庫太監崔敏上疏請買金珠,奏疏發交內閣,居正看到以後,立即封還,切實給他一個否認。

  居正底對付韃靼,也隨時考量到國家的財政問題。宣大邊外,俺答底問題解決了。隆慶五、六兩年的撫賞,所費不過萬餘,而所省己百余萬,居正在給宣大總督王崇古的信上,曾經說起:「今所與虜者,國家不啻若九牛一毛,而所獲茲如此,若公與僕所為國謀者,忠乎否耶!」(書牘四《與王鑒川言虜王貢市》)他真有些自負。但是他對於薊遼,又是一種感想。薊遼邊外的「屬夷」請求加賞,他認為不值得。他說:

  今戶、兵二部,已議為曲處。但此數一增,後來遂為歲例,帑藏之入有限,犬羊之欲無窮,歲複增加,曷有紀極?此其弊源,必有所在,不塞其源而徒徇其欲,將不知其所終矣!薊門事體,與他鎮不同,僕日夜念之,未嘗少釋。凡有所求,所司未嘗不頻顣而語,屈意而從也。僕亦坐是,往往見惡於人,若僕有所私庇於薊者。然司農所藏,委為國乏,固亦無怪其頻顣也。幸僕今謬司國柄,俟邊警少暇,望公與鎮、巡諸君,虛心商量,思一長策,著實整頓一番,庶為經久之計。若但拆東補西,支持目前,費日增而無已,兵複弱而莫支,將來必有以為口實者,恐僕與諸公,皆不能逭其咎也。(書牘四《答劉總督》)

  應當節省的錢都節省了:光祿寺採辦的錢,世宗末年,每年用十七萬,現在只用十三四萬,節約的力量,一直支配到皇上底禦廚。但是節流只是一個方面,主要的方面還是開源。考成法實行了,開源便得到合法的立場。考成法是一根鞭子,它底目標是督促一切政務底進行。但是在財政方面,考成法底成績最顯著。居正說過;「考成一事,行之數年,自可不加賦而上用足。」(書牘七《答山東撫院李漸庵言吏治河漕》)這一句揭開居正底懷抱。

  「不加賦而上用足」和桑弘羊底「民不益賦而天下用饒」,似乎神秘,實際上一點也不神秘。弘羊底武器是平准法,他打倒當時的富商大賈,把一切囤積居奇底利益,收歸國有,這樣應付了漢武帝時代的財政困難。居正底武器是考成法,他要實收糧賦,停止減免;這樣便可以摧殘當時的一部分大地主,維持國家底歲收。

  明朝對於江南和浙西的稅額特重,尤其是蘇州府。明初蘇州府歲征秋糧二百七十四萬六千余石,和浙江全省相等,實在是一個駭人的數字。因此反而造成土地集中的情勢。貧農底生活困難了,田地賣給富家;富家的勢力擴大了,不但坐食田租底收入,而且因為地位優越,可以獲得減免底特惠。大地主底地位從此形成。大地主在減免的時候,可以優先享受;在科役的時候,可以設法避免;甚至在徵稅的時候,可以任意拖延。一切的利益都歸大地主;一切的負擔都歸貧農。到了貧農擔負不了的時候,於是便把田地賣給地主,從小農底地位,降為佃農。有的貧農索性連同土地和自由,一齊賣給地主,於是成為農奴;農奴對於主人,固然喪失平等的身分;但是對於國家,反而獲得意外的自由,催租科役的差人,從此不會上門。就是這一點,便可以引起小農底羡慕。有時小農底經濟狀況,還不十分困難的時候,自己也會到大地主家裡,請求收為農奴,這就是所謂「投靠家人」。所以從經濟的立場講,國家和大地主顯然地成為對立的形勢。大地主底勢力愈擴大,國家底歲入便愈減少。因為大地主底拖欠賦稅,以及投靠家人底逃避徭役,於是國家不得不把賦稅徭役分攤到無力拖欠或逃避的小農。其結果更把小農驅入佃農或農奴的地位,越發增加大地主底勢力。國家的力量,只增加事態底嚴重。

  這時是十六世紀,社會革命的呼聲沒有發動,平均地權的主張沒有提出。有心的當局只有從「摧豪強,抑兼併」的途徑入手。隆慶三年海瑞為應天巡撫,他底目的便是摧殘大戶。貧農底田產併入大戶的,海瑞設法替他們奪還,實行他所看到的社會政策。後來萬曆十五年海瑞在南京死了,小民罷市,當他底棺樞出城的時候,沿江號哭相送的人,百里不絕,但是隆慶四年,海瑞就因為「魚肉搢紳,估名亂政」的名義被劾,解除應天巡撫。這裡看出當時的地主利益和小民利益的衝突,而為了國家對付地主的大臣,又常常因為地主階級底勢力而終歸失敗。居正和海瑞底立場,本來不是絕對一致的,但是他對於海瑞底去職卻絕對同情,所以他說:「至於海剛峰之在吳,其施雖若過當,而心則出於為民;霜雪之後,少加和煦,人即懷春,亦不必盡變其法以徇人也。」(書牘十四《答應天巡撫朱東園》)

  現在是居正底時代了。他用不到奪田還民,那些不易實行的政策;他有的是考成法,他發動政治底力量,增加歲入,打擊地主,同時也減輕貧民的負擔。他給應天巡撫宋儀望的信,是當時一篇有價值的文獻:

  來翰謂蘇松田賦不均,侵欺拖欠云云,讀之使人扼腕。公以大智大勇,誠心任事,當英主綜核之始,不於此時剔刷宿弊,為國家建經久之策,更待何人?諸凡謗議,皆所不恤。即僕近日舉措,亦有議其操切者,然僕籌之審矣。孔子為政,先言「足食」,管子霸佐,亦言「禮義生於富足」。自嘉靖以來,當國者政以賄成,吏朘民膏以媚權門,而繼秉國者又務一切姑息之政,為逋負淵藪,以成兼併之私。私家日富,公室日貧,國匱民窮,病實在此。僕竊以為賄政之弊易治也,姑息之弊難治也。何也?政之賄,惟懲貪而已,至於姑息之政,依法為私,割上為己,即如公言,豪家田至七萬頃,糧至二萬,又不以時納。夫古者大國公田三萬畝,而今且百倍于古大國之數。能幾萬頃而國不貧!故僕今約己敦素,杜絕賄門,痛懲貪墨,所以救賄政之弊也;查刷宿弊,清理通欠,嚴治侵漁攬納之奸,所以砭姑息之政也。上損則下益,私門閉則公室強。故懲貪吏者所以足民也,理逋負者所以足國也。官民兩足,上下俱益,所以壯根本之圖,設安攘之策,倡節儉之風,興禮義之教,明天子垂拱而禦之。假令仲尼為相,由、求佐之,恐亦無以逾此矣。今議者率日:「吹求太急,民且逃亡為亂。」凡此皆奸人鼓說以搖上,可以惑愚暗之人,不可以欺明達之士也。夫民之亡且亂者,鹹以貪吏剝下,而上不加恤,豪強兼併,而民貧失所故也。今為侵欺隱占者,權豪也,非細民也,而吾法之所施者奸人也,非良民也。清隱占,則小民免包賠之累,而得守其本業;懲貪墨,則閭閻無剝削之擾,而得以安其田裡。如是,民且將屍而祝之,何以逃亡為?公博綜載籍,究觀古今治亂興亡之故,曾有官清民安,田賦均平而致亂者乎?故凡為此言者,皆奸人鼓說以搖上者也。願公堅持初意,毋惑流言。異時宰相不為國家忠慮,徇情容私,甚者輦千萬金入其室,即為人穿鼻矣。今主上幼沖,僕以一身當天下之重,不難破家以利國,隕首以求濟,豈區區浮議可得而搖奪者乎?公第任法行之。有敢撓公法,傷任事之臣者,國典具存,必不容貸。(書牘六《答應天巡撫宋陽山論均糧足民》)

  居正對於江南的大地主,印象太壞了。他還記得徐階和他談起的話,異時每聞存翁言,「其鄉人最無天理」。及近時前後,官於此土者,每呼為鬼國,雲「他日天下有事,必此中創之」。他說:「蓋謂朝廷之政令,不能行於此地,而人情狡詐,能忍人之所不能忍,為人之所不敢為故也。」(書牘七《答應天巡撫論大政大典》)但是他對於他底辦法,具有信心;他不怕時人底攻擊,而且也相信終會得到大眾底諒解。他說:

  吳中事勢已極,理必有變。今得丈稍稍振刷,使知朝廷法紀之不可幹,上下分義之不可逾,汰其太甚,而無至於〔足炙〕盭橫決,而不可收拾,則吳尚宜屍祝公以報德,而可以為怨乎!嬰兒不剃頭則腸痛,不〔扌副〕痤則浸疾,然剃頭、〔扌副〕痤,固不能止嬰兒之不啼也。近來彼中人,不獨側目於丈,且推本於僕,造為橫議,欲以搖撼國是,如昨南餘云云,意皆有所由來,故不得不一創之。今上意已定,正論不搖,丈宜自審畫,無為山鬼所惑。(書牘七《答應天巡撫宋陽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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