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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四


  奏疏上去以後,奉聖旨:

  卿等說的是,事不考成,何由底績?這所奏,都依議行。其節年未完事件,系緊要的,著該部、院另立期限,責令完報。若不系錢糧緊要,及年遠難完的,明白奏請開除,毋費文移煩擾。(同上)

  居正曾經說過:「法之不行也,人不力也,不議人而議法何益?」現在他創制了,這是他底有名的考成法。事情真是簡單異常。他只要各衙門分置三本帳簿。一本記載一切發文、收文、章程、計劃,這是底冊。在這許多項目之中,把例行公事無須查考的,概行剔除以外,再同樣造成兩本帳簿:一本送各科備註,實行一件、注銷一件,如有積久尚未實行,即由該科具奏候旨;一本送內閣查考。居正底綜核名實,完成萬曆初年之治,最得力的還是這三本帳簿。

  政治只是民族精神底表現。十六世紀的中國民族血液裡,已經滲入因循底成分,「置郵而傳之四方」,成為一切政令的歸宿。法令、章程,一切的一切,只是紙筆底浪費。幾個腦滿腸肥的人督率著一群面黃肌瘦的人,成日辦公,其實只是辦紙!紙從北京南紙店裡出來,送進衙門,辦過以後,再出衙門,經過長短不等的公文旅行以後,另進一個衙門歸檔,便從此匿跡消聲,不見天日。三百七十年了,想到已往的政治情況,真是不勝警惕。

  居正是一個現實的政治家。他知道政務的辦不通,不是機構底缺乏,所以他不主張增加政治機構。他也知道公文政治不能打倒公文政治,所以他不主張提出新的法令、章程,增加紙筆底浪費。他只要清清白白的一個交代。辦法在紙上說過了,究竟辦到沒有?他要在各科底帳簿上切實注明。在內閣裡,他自己也有帳簿,可以隨時稽考。他以六科控制六部,再以內閣控制六科。這是居正底政治系統。

  六科是明朝特有的政治機構。一切行政事務,分屬吏、戶、禮、兵、刑、工六部,各部行政長官,有尚書、左右侍郎。同時又有吏、戶、禮、兵、刑、工六科,各科有都給事中、左右給事中、給事中。尚書是二品,都給事中只有七品,但是對於六部的封駁、糾劾之權,完全在六科手裡。明朝的大官可以統率小官,但是小官同樣可以牽掣大官,這是明朝的立法精神。六科實際上是六部的監察機關,各科給事中分管各科的事,但是對於國家大事,同樣地可以建言;對於奉旨會推內閣大學士,吏、兵二部尚書,及在外總督、總兵的場合,各科都給事中同樣地可以參加;至於光宗逝世的時候,楊漣以從七品的兵科右給事中,和內閣同受顧命,更是特有的創例。

  居正以六科控制六部,是明朝的祖制,但是以內閣控制六科,使是一種創制。內閣本來是皇帝的秘書處,事實上不負行政責任,更談不上監察責任,實施考成法以後,內閣實權顯然擴大,所以萬曆四年劉台劾居正疏,稱「居正定令,撫、按考成,章奏每具二冊,一送內閣,一送六科。撫、按延遲則部臣糾之,六部隱蔽則科臣糾之,六科隱蔽則內閣糾之。夫部院分理國事,科臣封駁奏章,舉劾其職也。內閣銜列翰林,止備顧問,從容論思而已。居正創為是說,欲脅制科臣,拱手聽令。祖宗之法若是乎?」劉台底言論其實沒有說錯。

  考成法底實施,在整理賦稅的方面,發生的影響最大。中國人受聖經賢傳底影響太大了。孟子見梁惠王,第一句便是「王何必曰利,亦有仁義而已矣」。孟子又勸梁惠王,「王如施仁政於民,省刑罰,薄稅斂,深耕易耨,壯者以暇日,修其孝悌忠信,入以事其父兄,出以事其長上,可使制梃以撻秦楚之堅甲利兵。」政治家談到理財,好象做了一件虧心的事。漢武帝時代,桑弘羊領大農,在整個國家,因為對外戰爭,已經走上經濟崩潰底路線以後,居然靠著平准政策底運用,「民不益賦而天下用饒」。(《史記·平准書》)這是多麼大的貢獻,但是蔔式對他的批評,只是「烹弘羊,天乃雨」。其實一個有組織的國家,不能沒有國家的經濟政策。沒有經濟,便沒有政治。孟子底主張,是十分取一。白圭問道:「吾欲二十而取一,何如?」孟子說;「子之道,貉道也。」孟子是說無組織的民族,才能二十取一,有組織的國家,不能不十分取一。這是孟子底經濟政策。他那「薄稅政」的主張,用現代的術語,其實只是「養稅源』。國家對於人民的賦稅,不能太重,人民才可以謀經濟發展,人民底經濟發展了,國家便增加十分取一的機會。孟子底主張,其實不是「崇禮義,退財利,複往古之道,匡當世之失」(桓寬《鹽鐵論·利議第二十七》)那一套。

  居正當國以後,他底主張是富國強兵。要強兵便先要富國。富國不外是開源、節流。在這兩方面,他都盡了最大的努力。考成法是開源,在考成法以外,當然還有節流。

  隆慶二、三年間的預算,每年國家收入二百五十余萬兩,支出四百余萬兩。(見奏疏一《請停取銀兩疏》)這是一個岌岌可危的預算。當時沒有屋上架屋的構機,也談不到親戚故舊的汲引,所以要節流便不僅是裁減「駢枝機關」、「閒散人員」。隆慶年間的節流是從皇帝和國防入手。這是大處著墨的方法。所以隆慶三年穆宗向戶部索銀三十萬兩,內閣便把歲入、歲出的狀況奏明,請求停取銀兩,其結果穆宗只是說:

  朕覽卿等所奏,戶部銀兩缺乏。內庫亦缺銀兩,朕方取。既這等說,且取十萬來。卿等傳示,不必再來奏擾。(附前疏)

  這時的內閣大臣,真是負責任的大臣,穆宗底態度,有一些憊賴,但是皇帝索款,立刻打了三折,不能不算是好的。

  隆慶六年居正當國以後,在節流方面,真是「錙銖必較」。神宗開館纂修《穆宗實錄》,居正上疏,請求免循舊例賜宴。他說:

  臣等夙夜皇皇,方切兢惕,豈敢為此飲食宴樂之事,非唯於禮有不可,於心亦實有不安也。且一宴之費,動至數百金,省此一事,亦未必非節財之道。(奏疏二《辭免筵宴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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