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名人傳記 > 張居正大傳 | 上頁 下頁
四〇


  在舉行察典的當中,居正對於「以言干政」的人,確實去了幾個,他自己也說「芝蘭當路,不得不鋤」。但是在執行的時候,居正自有相當的分寸,所以在慰留張佳胤的書中,引用韓愈「蔡人即吾人」一句;後來《與南台長書》(書牘六)又言「或曰,『某為新鄭(高拱)之黨,不宜留之。』或日,『某為新鄭所進,不宜用之。』紛紛借借,日引月長,甚無謂也!」他在當時,曾把自已底主張和楊博說起;後來又和李漸庵說:

  天生一世之才,自足一世之用,顧銓衡者,每雜之以私意,持之以偏見,遂致品流混雜,措置違宜,乃委咎雲「乏才」,誤矣!僕之淺薄,雖不足以與知人,然一念為國之公,實無所作。故自當事以來,諄諄以此意告于銓曹,無問是誰親故鄉党,無計從來所作管過,但能辦國家事、有禮於君者,即舉而錄之。用三驅以顯比,懸一鏡以虛照,故一時群才,鹹有帝臣之願。今部署已定,以後仍當綜核名實,一一而吹之。第恐人樂混同,必有以為刻核者。然非是無以考成績而亮天工也。(書牘五《答冏卿李漸庵論用人才》)

  居正進用人才,要求「能辦國家事,有禮於君者」,這是為的國家,但是何嘗不是為的士大夫。但是從那一群不能辦事、履進履退、坐食養望的人看來,便是剛很刻核。直到萬曆四年,居正已經當國五年,大眾還不能體諒,居正曾說:

  僕一念為國家,為士大夫之心,自省脫誠專一,其作用處,或有不合於流俗者,要之欲成吾為國家為士大夫之心耳。僕嘗有言,「使吾為劊子手,吾亦不離法場而證菩提。」又一偈雲,「高岡虎方怒,深林蟒正嗅,世無迷路客,終是不傷人。」丈深於佛學者,豈不知此機乎?(書牘八《答奉常陸五台論治體用剛》)

  儘管隆慶六年的士大夫不能體諒,萬曆四年的士大夫不能體諒,甚至永遠不能體諒,但是居正抱定決心,為國家擔負這一個重大的責任。他底待人是「旁求賢哲,共熙帝載」,(書牘四《答杜晴江》)他底自稱是「別無他長,但性耐煩耳」。(同卷《答鄖陽巡撫淩洋山》)忍耐,忍耐!這是他從徐階那裡學到的秘密:徐階忍耐著應付貌合神離的同僚,居正忍耐著應付千頭萬緒的政局。七月間舉行京察,上仁聖皇太后、慈聖皇太后尊號。九月葬穆宗,居正又趕到大峪嶺,「周視山川形勢」。(見奏疏二《山陵禮成奉慰疏》)煩真是煩極了,居正還忍耐著。

  居正準備實行大政,一般大臣也期待他實行大政。他們讀過聖賢之書,希望居正做孔子、孟子,他們要行王政。他們還記得建文帝在位的時候,烽火已經照遍南、北二京,皇帝還和方孝孺這一群人討論周禮應門、皋門底制度:固然那一次還是失敗了,但是現在是太平時代,為什麼不可以再試一下?然而居正底行為又使得他們失望了,他們甚至公然說道:

  我們以為張公在朝,當行帝王之道。現在看他底議論,不過是富國強兵,僅僅這樣,真真使人失望。

  居正聽了以後,只是一笑道:「這是太客氣了,我怎樣能使國富兵強呢?」

  到萬曆七年,在這方面,有了一些把握,居正才昌言道:

  孔子論政,開口便說「足食」、「足兵」。舜令十二牧曰,「食哉維時。」周公立政:「其克詰爾戎兵!」何嘗不欲國之富且強哉?後世學術不明,高談無實,剽竊仁義,謂之「王道」,才涉富強,便雲「霸術」。不知王霸之辨,義理之間,在心不在跡,奚必仁義之為王,富強之為霸也?僕自秉政以來,除密勿敷陳,培養沖德外,其播之命令者,實不外此二事。今已七八年矣,而閭裡愁歎之聲,尚猶未息,倉卒意外之變,尚或難支,焉在其為富且強哉!(書牘十一《答福建巡撫耿楚侗談王霸之辨》)

  居正對於國事的認識,是富國強兵,但是這一群人要行王政,要談堯舜,談周孔。居正便提出堯、舜、周、孔底議論和他們辨難。他們有時談到宋朝周、程、張、朱底主張,居正便不客氣地認為「皆宋時奸臣賣國之余習,老儒臭腐之余談」。但是居正是政治家,他沒有公開喊出,只是說,「這是太客氣了,我怎樣能使國富兵強呢?」

  事實上,居正還是感覺很大的困難。難在哪裡?難在嘉靖、隆慶以來,積弱之勢已成。世宗時代的萎靡不振,不要管了;穆宗時代,又因為內閣中的鬥爭,幾個名臣底力量,都浪費在正負相消的局面中。居正說過;

  天下之勢最患于成,成則未可以驟反。治之勢成,欲變而之亂難;亂之勢成,欲變而之治難。(文集十一《雜著》)

  國勢強則動罔不吉,國勢弱則動罔不害。譬人元氣充實,年力少壯,間有疾病,旋治旋愈,湯劑針貶,鹹得收功:元氣衰弱,年力衰憊,一有病患,補東則耗西,實上則虛下,雖有扁盧,無可奈何!(同上)

  幸虧隆慶末年的積弱,還沒有到不可救藥的境界,這是一個關鍵,居正決不能放過。他正豫備實現自己底主張:「是以君子為國,務強其根本,振其紀綱,厚集而拊循之,勿使有釁,脫有不虞,乘其微細,急撲滅之,雖厚費不惜,勿使滋蔓,蔓難圖矣。」(同上)

  富國強兵,其實只是一件事:富國是中間的過程,強兵是終極的目標;要有良好的經濟基礎,才談得上國防建設。居正當國之初,在軍事方面,廣東廣西的僮人,福建的人民,不斷起義,情勢固然相當嚴重,但是這些無關國防。重點只在北邊,這是對於韃靼的防禦。隆慶五年,俺答封貢底事情已經確定了,接後,吉能、切盡台吉這一群西部首領底貢市又告成功。北邊是安靜了,但是居正始終只認為這是停戰,不是和平。他永遠主張「外示羈縻,內修戰守」。他認為對於韃靼的方略,是「犬搖尾乞憐,固可投之以骨,如其狂噬,則大杖加焉。」(書牘三《答吳環洲策黃酋》)大杖始終要握在手裡。他底計劃,是足食足兵。他和王崇古也說過:

  天生五材,民並用之,誰能去兵?孔子稱必不得已而去。今之時,非有甚不得已也,乃不務為強兵而務為去兵,則唐季世是矣。然足食乃足兵之本,如欲足食,則舍屯種莫路焉。誠使邊政之地,萬畝皆興.三時不害,但令野無曠土,毋與小民爭利,則遠方失業之人,皆繈負而至,家自為戰,人自為守,不求兵而兵自足矣。此言似迂,然在往時誠不暇,今則其時矣,故願公留意焉。(書牘三《答王鑒川言邊屯》)

  這還是隆慶五年的事。居正對於北邊的國防,永遠沒有鬆手。但是他對於一般人談守邊設險的計劃,總還不能放心。隆慶初年,有人提議沿邊種樹,居正就說「種樹設險,固是守邊要務,但如議者所言,決無成效。」當時大家不以為然,但是儘管種了多年的樹,一株也沒有長成。居正只有切實地說:

  天下事豈有不從實幹而能有濟者哉!(同卷《答淩洋山言邊地種樹設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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