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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九


  近來朝政愈覺清泰,宮闈之內,藹然如春,肅然如冬。主上銳意學問,隆寒不輟,造膝諮訪,史不殫書。(同卷《與河道萬巡撫淪河漕兼及時政》)

  隆慶六年十二月,居正進《歷代帝鑒圖說》,自稱:

  謹自堯舜以來,有天下之君,撮其善可為法者八十一事,惡可為戒者三十六事。……每一事前,各繪為一圖,後錄傳記本文,而為之直解,附於其後,分為二冊,以辨淑慝。(奏疏三《進帝鑒圖說疏》)

  這是一種繪圖立說的故事書,對於不滿十歲的皇帝,不能不認為富有教育意義的著作。神宗在文華殿看到居正捧著這兩冊故事書,快活得站起來,忙教左右把《圖說》揭開,居正從旁指點講解。一次講到漢文帝勞軍細柳的故事,居正說:「皇上應當留意武備。祖宗以武功定天下,如今承平日久,武備日弛,不可不及早講求。」神宗聽到,只是一連地稱「是」。居正把自己整飭武備、抵禦外侮的主張,完全提出。

  還有一次關於居正進講的事實,在萬曆四年二月二十九日。這一年神宗十四歲。神宗早些時在習字的時候,進講官寫好太祖底《大寶箴》作為影格,居正看見便說:

  「這一篇文章和君德治道,都很關切。皇上不僅是摹寫,還要能背誦;不僅是背誦,還要能講解。」

  隨後居正進《大寶箴注解》一篇。二十九日神宗在文華殿,召居正到御座面前,自己站起來,高高地舉起《大寶箴》交給居正。居正站著,神宗把全文高聲背誦一遍。背誦以後,居正再行講解,關於《大寶箴》引用的故事,神宗全明白。最後講到「縱心乎湛然之域」一句:

  「這不過說人應當虛心處事,」神宗說。

  居正拱起兩手稱賀說:「正是虛心兩字,可以解釋這一條的意義。人心所以不虛的原故,全是因為私意底混雜。水是最清的,混了泥沙以後,水便不清;鏡是最明的,蒙上灰塵以後,鏡便不明。皇上只要涵養此心,除去私欲,和明鏡、止水一樣,自然好惡刑賞,無不公平,萬事都辦好了。」(奏疏十一《送起居館講大寶箴記事》)

  居正對於神宗,正和一位尊嚴的小學教師一樣,利用一切的機會,要把自己底學生,領上理想的境界。他看到小學生正在一步步地跟著自己邁進,心裡感覺到無限的喜悅。然而他忘去學生只是一個人,是人便有人底無限的光精,同樣也有人底必然的缺陷。何況神宗是世宗底孫子,穆宗和李太后底兒子,在他底血管裡,正動盪著倨傲,頹廢,和那委曲遷就,伺機圖逞的血液!

  神宗在講官們底教導中,逐日成長了,但是小學教師底眼光裡,只看到一個馴伏聽話的學生。一次神宗朗誦論語的時候,失於檢點地竟把「色勃如也」讀作「色背如也」。在旁站著的居正厲聲說,「應當讀作『勃』字。」這一下神宗真有些「勃如」,但是居正沒有看到。

  性質倔強的人,遇到壓迫的時候,常會感到非常的煩悶,成人如此,小孩子也如此。有時小孩子受到父母和師長底壓迫以後,便對弟妹發作一番;再不然,看到小狗、小貓,也得踢一腳,這是方向的移轉,發作還是發作。神宗對於居正,真是恭敬到萬分,慈聖太后要他這樣,他能不恭敬嗎?還有司禮監馮保呢!這是管理宮內一切事務的人,慈聖太后都聽他底話,自己更得聽話了,神宗稱他「大伴」,連名字都不便提,正和只稱居正為「先生」一樣。小小的心靈,對於「大伴」已是非常地悚敬,何況在文華殿的時候,連「大伴」也肅然地站在那裡,自己能不用心聽話嗎?居正講到國家大事,「大伴」又那樣耳提面命地道,「『先生』是先帝托孤的忠臣,『先生』說的話,皇上要得仔細聽啊!」於是居正面上,又蒙上一重特有的莊嚴,神宗馴服得和小羊一樣。

  但是神宗常時感到異常的煩悶。十歲的時候,慈慶宮後房毀了,禦史胡涍請放歸後宮宮人,內稱「唐高不君,則天為虐」。神宗大怒,要他明白回奏,經過居正再三解釋,胡涍還得到斥逐為民,永不敘用的處分。十二歲的時候,內監張進醉酒放肆,言官交章彈劾,神宗勃然大怒,認為言臣干涉宮內瑣事,完全是欺蔑皇上。(書牘六《與南台長》)十四歲的時候,看到奏疏中提到江洋大盜「縛王劫印」一句,神宗震怒非常,認為撫按處罰太輕。居正說:「蓋主上恒以沖年,惡人之欺己,故以失事為可道,而以隱匿為深罪也。」(書牘八《答操江王少方》)居正看到神宗因為自己年幼,常時痛恨諸人之相欺,但是居正沒有豫料到這和萬曆十年以後,神宗痛恨居正,是有同樣的心理根據。

  經過隆慶六年的政變,居正所得的是國家的重任,同時他還得應付慈聖太后、馮保和神宗,——這三位不能輕易應付的主人。

  第八章 初步的建設(上)

  願以深心奉塵刹,不於自身求利益。

  他對於政治的認識,是只有把握,沒有放棄;只有前進,沒有後退;只有犧牲,沒有畏縮。現在是他底時代了。萬曆元年,他曾講到這時的心理狀態:

  去年、當主少國疑之時,以藐然之軀,橫當天下之變,比時唯知辦此深心,不復計身為己有。(書牘五《答李中溪有道尊師》)

  他認定嘉靖年間的廢弛,和隆慶年間的混亂,一切的癥結只是紀綱不振。所以他入手的方略便是整飭紀綱。明代掌握政權者底武器是京察,京察底大權在手,便可以澄清吏治,整肅官常。就在隆慶六年七月間,居正奏請舉行京察,五品以下的由吏部、都察院會同考察,四品以上的責令自陳。京察終了,十六日神宗下詔戒諭群臣,這是居正底手筆:

  朕以幼沖,獲嗣丕基,夙夜兢兢,若臨淵谷,所賴文武群臣,同心畢力,弼予寡昧,共底升平。乃自近歲以來,士習澆漓,官方刓缺,鑽窺隙竇,巧為躐取之媒,鼓煽朋儔,公肆擠排之術,詆老成廉退為無用,謂讒佞便捷為有才。愛惡橫生,恩仇交錯,遂使朝廷威福之柄,徒為人臣酬報之資,四維幾至於不振;九德何由而鹹事。朕初承大統,深燭弊源,亟欲大事芟除,用以廓清氛濁,但念臨禦茲始,解澤方覃,銛鋤或及于芝蘭,密網恐驚乎鸞鳳,是用去其太甚,薄示戒懲,余皆曲賜矜原,與之更始。《書》不雲乎?「無偏無党,王道蕩蕩,無黨無偏,王道平平。」朕方嘉與臣民,會歸皇極之路,爾諸臣亦宜痛湔宿垢,共襄王道之成。自今以後,其尚精白乃心,恪恭乃職,毋懷私以罔上,毋持祿以養交,毋依阿淟涊以隨時,毋噂遝翕訾以亂政。任輔粥者當協恭和衷,毋昵比於淫朋,以塞公正之路。典銓衡者當虛心鑒物,毋任情於好惡,以開邪枉之門。有官守者,或內或外,各宜分猷念以濟艱難。有言責者,公是公非,各宜奮讜直以資聽納。大臣當崇養德望,有正色立朝之風;小臣當砥礪廉隅,有退食自公之節。庶幾朝清政肅,道泰時康,用臻師師濟濟之休,歸於蕩蕩平平之域;爾等亦皆垂功名於竹帛,綿祿蔭于子孫,顧不美欽?若或沈溺故常,堅守舊轍,以朝廷為必可背,以法紀為必可幹,則我祖宗憲典甚嚴,朕不敢赦。百爾有位,宜悉朕懷,欽哉故諭!(見奏疏二《戒諭群臣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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