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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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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五月庚戌穆宗逝世,到六月初十甲于神宗即位,這十五天中,是馮保活躍的時期。馮保底策劃,是驅逐司禮掌印太監孟沖,奪取他底位置:因為皇后、皇貴妃底同情,這一個策劃實現了。(《明史》卷三〇五《馮保傳》)但是實現的時期卻不能確定。《馮保傳》稱為剛剛在穆宗逝世以後,(傳稱穆宗「甫崩」)胡涍傳(《明史》卷—一五《陳吾德傳》附)稱為在神宗即位的第六天,中間有二十天的距離。其實神宗即位以前,執行詔旨的機構,尚未完成;至於神宗即位的第六天,這是大政變的一日,沒有馮保事前底活躍,根本不會發生政變。所以我們不妨假定馮保升掌印太監在神宗即位之日,或其後,至遲必早於第六日。(參後)這個策劃底完成,大致在神宗即位以前,只待神宗即位,履行發表底手續。 《明史·馮保傳》稱:「保又矯遺詔,令與閣臣同受顧命」,《明史紀事本末》則稱馮保矯傳大行遺詔雲,「閣臣與司禮監同受顧命。」這也是一個駭人的記載。內監和大臣同受顧命,在明代本來不是一件沒有的事。嘉宗天啟中,禦史王允成劾魏進忠疏:「內廷顧命之鐺,犬食其餘,不蒙帷蓋之澤;外廷顧命之老,中旨趣出,立見田裡之收」,(《明史》卷二四六《王允成傳》)確實指出大臣、內監同受顧命的故事。但是高拱、居正、高儀同受顧命,並無他人在內,這是事實。穆宗逝世的時候,孟沖尚為掌印太監,亦無越過孟沖、托孤馮保的理由。所以馮保矯遺詔是有的,但是只是矯遺詔用為司禮掌印太監,並不是矯遺詔同受顧命。最切實的證據見居正文集: 公昔以勤誠敏練,早受知于肅祖,(世宗)常呼為「大寫字」而不名。無何,即超拜司禮,關內政。嘉靖丙寅,迎立穆宗皇帝,以功蔭其弟、侄數輩。穆宗不豫,召輔臣至禦榻前,受顧命。公宣遺詔,音旨悲愴。今上踐祚,奉先帝遺命,以公掌司禮監事。(文集九《司禮監太監馮公豫作壽藏記》) 這一篇文章,作于萬曆二年,正在居正掌握政權,結好馮保的時候,假如馮保曾經矯詔同受顧命,記中何以不把他底地位提清;而且後段又稱馮保掌司禮監,「宮中府中,事無大小,悉諮于餘而後行,未嘗內出一旨,外幹一事」,更和同受顧命的身分,完全不合。所以根據居正底記載,可以證實馮保沒有矯遺詔同受顧命,同時也可以證實馮保為掌印太監,在神宗即位以後。《馮保傳》又稱:「穆宗得疾,保密囑居正豫草遺詔,為拱所見,面責居正日:『我當國,奈何獨與中人具遺詔?』居正面赤謝過。」(《明史》卷二一三《高拱傳》及《居正傳》皆不載。)顯然也是一件莫須有的故事。穆宗突然中風以後,隨即召大臣入宮,面授顧命。(《文忠公行實》記扶持還宮以後,即言「坐稍定,先帝召太師榻前,執太師手,囑託甚至」。) 第二天隨即逝世,其間更無猶豫的時期,可以給馮保密囑居正豫草遺詔的機會。而且以居正那樣地精細,決無密草遺詔,更容高拱看見的道理;同樣地,以高拱那樣地強幹,也不會在揭破居正勾結馮保的秘密以後,隨即把自己推翻馮保的計劃,更和居正商榷。(參《明史·高拱傳》)處處都露出矛盾。本來這一次政變,是一件突如其來的大事,以後居正當權,不免引起一部分人底反感,馮保更加是眾矢之的,於是以訛傳訛,發明成為發見,傳說成為事實。到了清初修史,沒有整理史實的決心,所以在記載裡,不但充滿許多矛盾,而且描寫高拱、居正,有時竟至忘去本來的面目。 從隆慶六年六月初十日甲子起到十六日庚午止,這七天之中,整個朝廷,沈沒在滔天的波浪之中。在政治機構方面,是司禮監和內閣的對立,在人的方面,是馮保和高拱的對立。馮保底後盾,是皇后、皇貴妃,尤其是皇貴妃,神宗只有十歲,當然和母親站在一面。高拱底後盾,是六科給事中,和十三道監察禦史。高拱是政治界的老鬥士了,他戰勝了幾位元老,當然看不上一個新進的掌印太監。他後面有的是輿論和群眾;內閣的內部,他知道除了自己,只有高儀和張居正。高儀是自己引進的,入相僅僅兩月,當然惟自己「馬首是瞻」,至於居正,高拱認定這是十幾年以來的同僚,而且和自己志同道合。「『周、召夾輔』,居正不是曾經說過嗎?」高拱想著。後方的佈置,沒有任何的缺隙,高拱正準備和馮保作一次生死的決戰。 最使高拱痛恨的,便是中旨。中旨是皇上底手諭。在現代的立憲君主國,一切的詔令要經過內閣底副署。中國古代也是如此。有中書省等的時代,詔令要經過中書省等,明代改為內閣,詔令便要經過內閣。唐朝武后在位,政治算是混亂了,但是當時人還能提出「不經鳳閣鸞台,何名為詔』的口號。(武后元宅元年,改中書省為鳳閣,門下省為鸞台。)明代在內閣以外,有通政司和六科,對於皇帝底詔令,都有隨時複奏封駁之權,因此皇帝隨時頒佈手諭的自由,更受到重重的約束。不過法制是法制,事實是事實,在不上軌道的政治狀況中,手諭仍舊不免出來,成為史冊所記的「斜封墨敕」和「中旨」。這正是負責任的大臣所最痛恨的事。 神宗一經即位,中旨隨即頒到內閣,其中的一件,便是引用穆宗遺詔,授馮保為司禮掌印太監。高拱痛恨極了,對傳旨的太監說: 「中旨是誰底旨意?皇上底年齡小得很呢!一切都是你們做的,早遲要把你們趕走。」一番聲色俱厲的言論,小內監都傳達給馮保。這可使馮保怔住了。他到皇后、皇貴妃那裡去攛掇。他指出穆宗逝世那一天,高拱在內閣裡嚷著:「十歲的孩子,怎樣做皇帝啊!」 「這是什麼意思?」馮保把高拱底語句改造以後,又提出質問。皇后、皇貴妃都吟味著「這是什麼意思?」她們感到悚惕,連十歲的皇帝,也突然變色。在這方面,馮保正在佈置他底陣線。 高拱取的攻勢,當然一刻也不懈怠。他認定自己和居正、高儀,是顧命大臣,他要報答穆宗皇帝,也要輔佐神宗皇帝;自己是首輔,更加責無旁貸。馮保底氣焰一天大似一天,他是司禮掌印太監,現在又用中旨提督東廠。司禮掌印管的宮內,提督東廠便管到宮外來了。特務工作又落到他手裡,馮保不是成為獨裁嗎?高拱容不得,他決定進攻了。第一道火線由六科給事中程文,十三道禦史劉良弼等一齊向前。他們底奏疏和排炮一樣地發出了,共同的目標只是一個馮保。第二道火線是禮科都給事中陸樹德,吏部都給事中雒遵。樹德攻擊馮保掌司禮監一事,他底奏疏說: 先帝甫崩,忽傳馮保掌司禮監。果先帝意,何不傳示數日前,乃在彌留後?果陛下意,則哀痛方深,萬幾未禦,何暇念中官? 這是用的最合邏輯的論法。惟一的答案,當然是既非穆宗,又非神宗,而只是馮保矯詔。矯詔便有矯詔的處分,高拱正準備著。雒遵是高拱底門生,更是一員大將,他看到神宗坐朝的時候,馮保站在御座旁邊,於是提出攻擊。 保一侍從之僕,乃敢立天子寶座。文武群工拜天子邪?抑拜中官邪?欺陛下幼沖,無禮至此。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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