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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八


  降虜事,前已悉。若彼果能執送諸逆,則當以禮遣歸那吉,厚其賞賚,以結其心,卻責令奉表稱臣,謝朝廷不殺之恩,賜賚之厚,因求講和,納款效貢。俟其誠心向化,誓永不犯,乃可議其封爵貢額耳。但僕猶有意外之防,不敢不告。趙全諸人,背華即夷,為日久矣,彼豈不預結於俺酋之左右,邊墩之人,亦豈無為之耳目者?今我明以此要求,彼亦慨然允許,此輩豈得全不知覺?若知之,彼亦安肯坐而待縛如雞狗乎?萬一語泄,彼得而謀,或聊以脅從數人塞責,而朝廷明旨,一出不可複返,輕棄重質,但獲其毛賊數人,則於國家威重,豈不大損?此其可慮者一也。據鮑崇德所傳,俺酋之言,雖若哀懇,然猶身駐近邊,擁兵自強,平虜城外,遊騎不絕,轉餉哨探,俱屬艱難,名雖哀求,事同強挾,未見其為誠款也。今必責令將有名逆犯,盡數先送入境,返其巢穴,掣回游騎,然後我差官以禮遣歸其孫,則彼之誠款既伸,我之懷柔有體。若擁兵交質,兩相交易,則夷狄無親,事或中變,唐時吐蕃劫盟之事,取笑強胡。此其可虞者二也。今之議者皆以小酋為禍媒,急欲遣之,圖眼前無事耳,至於封爵、貢市二事,皆在可、否之間。若鄙意則以為今邊防利害,不在於那吉之與不與,而在彼求和之誠與不誠。若彼果出於至誠,假以封爵,許其貢市,我得以間修戰守之具,興屯田之利,邊鄙不聳,穡人成功。彼若尋盟,則我示羈縻之義;彼若背盟,則興問罪之師:勝算在我,數世之利也。但恐其孫一歸,彼願已遂,求和之意,必乖本圖:或請乞多端,難於聽許,明年當複來侵,雖獲趙全等數人,恐於彼無大損益。此可慮者三也。大疏早晚即複,其中委曲,難以—一指授,望公與金湖(方逢時)兢兢圖之。(同卷《與王鑒川謀取板升制虜》)

  一切的處置都很機密,但是消息已經透露了一半。巡按禦史姚繼可上疏,彈劾方逢時通敵,事情又意外地緊張起來。幸虧高拱、張居正都是局中人,總算安然無事。居正再吩咐王崇古安慰逢時:「姚子之言甚妄,恐金湖聞之,意或灰阻,願公曲加慰勉。」(同卷《與王鑒川計送歸那吉事》)俺答營中,也正在機密進行。趙全奉召來了,他有許多的計劃,要和俺答商量。但是俺答無須趙全底計劃了,他吩咐手下出其不意地把趙全、李自馨十幾個漢人,(《明史》卷二二二《王崇古傳》作十餘人,卷三二七《韃靼傳》作數人。《明史紀事本末》卷六十作九人)在十二月的朔風裡送到雲石堡。這一次他們回國了,由雲石堡送到大同,由大同轉送北京。穆宗在午門樓受俘以後,祭天,告太廟,以後才把他們磔死。受俘,祭天,告太廟,都是當時最隆重的典禮。趙全、李自馨經過幾度隆重的儀式,最後傳首九邊,也許不懊悔罷!

  因為這一次的成功,王崇古升太子少保、兵部尚書,宣大總督如故;方逢時升兵部右侍郎兼右僉都禦史。兵部尚書郭乾,待郎穀中虛、王遴,一概升賞。連帶加恩輔臣李春芳、高拱、張居正、殷士儋。趙貞吉已經在十一月致仕了,但是因為贊襄這次的大計,所以一同加恩。士儋、曆城人,和居正同年進土,隆慶二年禮部尚書。高拱入閣以後,士儋想起陳以勤、高拱、張居正,都因為裕邸講官的關係,先後入閣了。自己不曾也在裕邸,和他們同僚嗎?他希望高拱提攜,但是高拱正預備提攜翰林學士蒲州張四維,談不到提攜殷士儋。他知道四維恭順,士儋倔強,當然要用一個恭順的同僚。這條路顯然不通,但是另外還有一條大路。士儋終於取得內監陳洪底援助,十一月間由穆宗特旨入閣了。高拱厭惡士儋,士儋也怨恨高拱,隆慶五年的內閣,仍舊充滿不平靜的氣氛。

  隆慶四年的成功,完全出於意外。把漢那吉底投降是意外,俺答承認以趙全這一群人交換把漢那吉,也是意外,然而意外的終於實現了。把漢那吉經過方巡撫底款待以後,穿著特製的紵絲大紅袍,再回到韃靼的帳幕。祖父、祖母都感動的了不得。三娘子久已是祖父底人了,現在不管她。俺答底眼角,掛著感激的眼淚。他派人謝謝王崇古,他說從此以後,不再侵犯大同了。居正、崇古本來不曾希望講和,居正還和崇古說過:「彼亦人也,能不懷感,他日有事,卒相遇於疆場,知軍中有『王太師』,(韃靼人稱明代臨邊大臣為太師,不必其人官為太師也。)亦必避公三舍矣。」(書牘二《與王鑒川計送歸那吉事》)俺答立誓不侵大同,當然又是一個大意外。一切都走上了崇古底計劃,他只是踹穩一步,再踹上第二步。他派人和俺答說,要他請求入貢,重行開市。打仗,有什麼好處呢?虜掠底好處,是部下的,不是俺答的;失敗底危險,是俺答的,不是部下的。那麼為什麼要冒極大的危險,替部下爭取一些與己無關的好處呢?一切的主張,都是替俺答打算。俺答也明白崇古是好人,不然,他會讓孫兒穿著簇鮮的紅袍回來嗎?他決定入貢了。崇古要他和土蠻、昆都力哈、吉能一齊入貢,士蠻是自己底主人,原談不得;昆都力哈是弟弟,吉能是侄兒,俺答都代他們承認了。

  意外當然是意外,然而也何嘗不是意內?朝廷和韃靼,永遠是對立的:韃靼強了,可以進攻中原;朝廷強了,也可以脅制韃靼。這是實力的問題。其次,我們不要以為俺答屢次進攻北邊,有什麼極大的野心。他和英宗時代的也先一樣,他有武力,他可以屢次進攻北邊,但是他只是韃靼中的一個首領。也先上邊有脫脫不花,俺答上邊也有土蠻小王子。假如他們底野心太大了,野心便應當先從韃靼部落以內發展。但是他們所爭並不在此。他們只要保全自己底利益,不妨承認主人底存在。那麼,趙全不曾尊俺答為帝嗎?其實這只是趙全底一種作法,俺答並沒有因此要取消小王子。俺答既然承認主人底存在,王崇古、張居正底主張便容易實現了,他們要俺答請求入貢,只是要他承認明朝是他底主人。也許有一些不舒服嗎?但是,不妨事,主人換了姓名,關係原屬不大,而且還有重行開市底好處在後面。只要值得,俺答當然願意。

  困難不在韃靼而在朝廷。正在王崇古誘令俺答入貢的時候,朝廷方面的議論一齊發動。他們認為封貢不便,他們記得仇鸞開馬市的故事,他們要做楊繼盛,他們也提起世宗最後曾經禁開馬市,最後的最後,他們要主張封貢的人,擔保百年之內,邊境不至生事。然而他們卻忘去現在不是世宗的時代,高拱、張居正不是嚴嵩,王崇古不是仇鸞。至於擔保百年以內,不至生事,那麼世界上除去不負責任的預言家,誰能保證呢?居正真激動了,他兩次和王崇古說;

  僕竊祿無補,濫被恩私,夙夜省循,顛躋是懼,乃辱華翰遣賀,益增其愧耳,感謝感謝。封貢事乃制虜安邊大機大略,時人以娼嫉之心,持庸眾之議,計目前之害,忘久遠之利,遂欲搖亂而阻壞之。國家以高爵厚祿,畜養此輩,真犬馬之不如也。僕受國厚恩,死無以報,況處降納叛,既以身任之,今日之事,敢複他諉!待大疏至,仍當極力贊成,但許貢之後,當更有一番措畫。金湖既去,代者恐未必相成,須借公威望,屈留數月,庶可免事後之慮耳。(書牘二《與王鑒川議堅封貢之事》)

  金湖是方逢時,在把漢那吉回去以後,逢時因為丁憂回裡了,沿邊的責任都落到王崇古身上,在言官們眾議紛壇的時候,崇古也感覺棘手,但是居正一力挽留,直到萬曆元年,居正當國,才把他調回北京為戎政大臣,擔負一個更重要的責任。逢時離任以後,繼任者是劉應箕,巡撫都帶都察院職銜,或是副都禦史,或是僉都禦史,下文稱劉院者指此。

  今之議者皆謂講和示弱,馬市起釁,為此言者,不惟不忠,蓋亦不智甚矣。夫所謂和者,謂兩敵相角,智醜力均,自度未足以勝之,故不得已而求和,如漢之和親,宋之獻納,是制和者,在夷狄而不在中國,故賈誼以為倒懸,寇公不肯主議。今則彼稱臣納款,效順乞封,制和者在中國而不在夷狄,比之漢、宋之事,萬萬不侔,獨可謂之通貢,而不可謂之講和也。至於昔年奏開馬市,官給馬價,市易胡馬,彼擁兵壓境,恃強求市,以款段駑罷,索我數倍之利,市易未終,遂行搶掠,故先帝禁不復行。今則因其入貢之便,官為開集市場,使與邊民貿易有無,稍為之約束,毋得闌出中國財物及應禁者,其期或三日、或二日而止,如遼開原事例耳,又豈馬市可同語乎?……至於桑土之防,戒備之虞,此自吾之常事,不容一日少懈者,豈以虜之貢不貢,而有加損乎?今吾中國親父子兄弟相約也,而猶不能保其不背,況夷狄乎?但在我制禦之策,自合如是耳,豈能必虜之不吾背乎?數十年無歲不掠,無地不入,豈皆以背盟之故乎?即將來背盟之禍,又豈有加於此者乎?利害之歸較若黑白,而議者猶呶呶以此為言,故僕又以為不智甚矣。劉院既知此事顛末,又與公同心,必能共襄大事,幸採取其議,及鎮守、兵備以下所呈,折以高見,並圖上貢額、貢期、市易事宜,僕與元老,當備聞於上,請旨行之,浮議雖多,不足恤也。(同卷《答王鑒川計貢市利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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