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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二


  《雜著》不知是哪一年度著作,從太祖洪武元年,到穆宗隆慶元年,恰恰二百年,所以這一段是隆慶二年以後寫的了,或許是和《陳六事疏》同時或略後。在這一段時間裡,居正希望穆宗做成湯,他自己也準備做伊尹。但是居正底《陳六事疏》,和《論政事疏》一樣,沒有達到應有的希望。事情再簡單沒有,穆宗不是成湯,不是秦始皇,不是明太祖、成祖,連帶不是世宗,他只是一個寬厚的君主,談不上「總攬乾綱,獨運威福」。當然,居正顯然地憧憬到景帝任用於謙的故事。那時只要有一個負責的大臣,國家一樣地可以轉危為安,但是隆慶二年,整個的國家,在粉飾太平的當中,皇帝對於居正,未必象景帝那樣的信任,而且內閣還有李春芳、陳以勤這幾位大臣,一切的大權也輪不到居正。等待,等待,居正還得等待。他所得的只有朱批「覽卿奏,俱深切時務,具見謀國忠懇,該部、院看議行」二十個字。

  成效不能說是沒有的。都禦史王廷複振紀綱,重詔令二事,分為八條。戶部尚書馬森議固邦本事,言財用之當經理者十條。兵部尚書霍冀議飭武備事,一議兵,二議將,三議團練鄉兵,四議守城堡,五議整飭京營;又奏請親臨大閱。一切都是空文。

  但是畢竟還有一些成績,這便是省議論。隆慶二年八月以後,議論少得多了。居正自己屢次說過:

  近來士習人情,似覺稍異於昔,浮議漸省,實意漸孚。鄙人疏發其端,而太宰公力助之。太平之休,庶幾可望,但不知後來何如耳。(書牘一《答中丞梁鳴泉》)

  近來士習人情,似覺稍異於昔。李石翁寬和沈靜,斡握機衡,僕亦竭其芬鈍,以共相疏附,詩所謂「伯氏吹塤,仲氏吹篪」者,或庶幾焉。(同卷《答禦史顧公曰唯》)

  近來士習人情,紀綱法度,似覺稍異於昔,實自小疏發之,然忌我者,亦自此始矣。念既已深荷重任,義當直道正言,期上不負天子,下不負所學,遑恤其他。(同卷《答奉常羅月岩》)

  太宰指吏部尚書楊博,李石翁即李春芳,字石麓。本來從嘉靖末年起,內閣裡面,種下鬥爭的種子,許多議論發生了,「或一事而甲可乙否,或一人而朝由暮蹠」,這是事實。現在高拱去了,徐階去了,吏部尚書有老成練達的楊博,內閣首輔有寬和沈靜的李春芳。一切的風波平定下來。不過這只是暫時的停止,到隆慶三年的秋天,風波又起,以後波濤洶湧,直到隆慶六年的秋天。隆慶四年,居正曾說:「聲容盛而武備衰,議論多而成功少,宋之所以不競也,不圖今日,複見此事。僕不度德量力,欲一起而振之,而力不從心,動見齟齬,茹堇懷冰,有難以言控者,唯當鞠躬盡瘁,以答主知而已。其濟與否,誠不可逆睹也。」(書牘二《答藩伯施恒齋》)居正當日的處境,我們由此可以想像。

  李春芳、陳以勤這幾位大學士,只是太平的宰相,在動亂底當中,他們談不到幹濟。相傳徐階致仕以後,春芳長歎一聲;

  「徐公致仕了,我說不到久留,只有早晚也去,」他說。

  「只有這樣,才可保全令名,」居正接下說。

  據說因此春芳連上三疏,請求致仕。(《明史》卷一九三《李春芳傳》)事情也許不一定如此。但是居正對於當時的朝政,委實十分地憂慮。後來他也說「竊見嘉、隆以來,紀綱頹墜,法度陵夷,駸駸宋、元之弊。」(書牘十《答司空雷古和敘知己》)他真不料到在這個困難中,「一起而振」的抱負只存在自己底腔子裡。當他看到這幾位雍容進退的大臣時,他會想起孔子底議論:「危而不持,顛而不扶,則將焉用彼相矣。」孔子不是過激,他只覺得處在有責任的地位,應當把責任切實負起來。孔子又曾經提起質問:「虎兕出於柙,龜玉毀於櫝中,是誰之過與?」居正當然記得《朱嘉《集注》「典守者不得辭其過。」猛獸從籠子裡出來,寶貝在櫃子裡毀掉,這都是負責任者底罪過。居正慨然地感覺到一切都是自己的責任。「鞠躬盡瘁,死而後已」,居正自己看得很明白。

  當時第一重責任,便是國防。明朝底制度,完全是戰時體制,國家底政治中心,放在第一道戰線上,永遠脫離不了戰爭底威脅;憂國的大臣,當然也抱定國防第一的方略。萬曆三年,北邊的大局,已經漸漸地穩定,居正還說「僕內奉宸扆,外憂邊境,一日之內,神馳九塞,蓋不啻一再至而已。」(書牘七《答吳環洲淪邊臣任事》)那麼在隆慶初元,他對於邊境的優慮,當然更可知。他底方針,是先行整理邊防的佈置,隨時再作出擊的計劃。

  從明朝初年直到張居正時代,最大的敵人只是北方的韃靼。明朝對外的策略,第一是修築北方的邊牆,這是有名的萬里長城,當時的國防工事。在長城以內設有九鎮:遼東、薊州、宣府、大同、榆林、寧夏、甘肅、太原、固原。用現在的術語,便是九個軍區,居正所謂「神遊九塞」者指此。河套一帶,敵人底勢力比較地薄弱,因此西部四鎮不十分吃重,太原在內長城以內,也還安定。吃緊的是遼東、薊州、宣化、大同四鎮。嘉靖二十九年,設總督薊遼、保定等處軍務一員,總督宣大、山西等處軍務一員,簡稱薊遼總督,宣大總督。這是北京的左、右兩翼,拱衛國家底中心。兵部左、右侍郎出為薊遼總督、宣大總督;總督入京,便是兵部尚書;有時特任兵部尚書,出為總督。從一切的體制裡,都看出對於薊遼、宣大的重視,四鎮之中,最吃緊的還是薊州。

  最初,遼東還沒有受到外來底威脅以前,這裡距離韃靼的中心還遠,所以不十分吃緊,宣化、大同外面,也有山險可守,所以最危險的還是薊州。自從放棄三衛以後,北京東北直至山海關,中國和韃靼的交界,只剩一條邊牆,敵人可以隨時從喜峰口、黃崖口、古北口入境。等到敵人入境以後,他們可以隨時包圍北京,薊遼總督只能在外線掙扎。情勢真是最危險了,所以隆慶五年,薊遼總督劉應節上言「以今上計,發精兵二十余萬,恢復大寧,控制外邊,俾畿輔肩臂益厚,宣、遼聲援相通,國有重關,庭無近寇,此萬年之利也。如其不然,集兵三十萬,分屯列成,使首尾相應,此百年之利也。又不然,則選主客兵十七萬,訓練有成,不必仰借鄰鎮,亦目前苟安之計。」應節三計,上策是戰略的大成功,恢復大寧以後,東北的國防線縮短,東西聲息相通,北京的外圍,增加幾重的保障。但是自從成祖放棄大寧,整個的明朝就沒有恢復三衛的決心。於是一切的重心,落到薊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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