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名人傳記 > 張居正大傳 | 上頁 下頁
一九


  第一個攻擊高拱的,是吏科給事中胡應嘉。世宗病重的時候,高拱從直廬裡,偷偷地回去,準備搬家。應嘉知道了,提出彈劾,世宗在昏眩的當中,一切不問,但是高拱認為胡應嘉和徐階同鄉,一定受了徐階底指使,事態便擴大了。高拱有仇必報,本來談不上容忍,一切正在等待機會。隆慶元年,吏部尚書楊博主持京察。京察是明代的制度,憲宗成化四年,奏准,京官五品以下,吏部會同都察院及各堂上掌印官共同考察。

  孝宗弘治十七年奏准,每六年一次舉行。六年京察的制度確定了,但是萬曆以前,有時還來一個特別考察.這便是所謂「閏察」。本來明朝底文官制度.是終身制,象那些「改組」、「裁員」,以及「手諭」開除這一類的制度,都還沒有發明。在大臣手裡的威柄,只是「京察」。這個威柄,照理握在禮部尚書手中,除了都禦史可以隨時過問外,不受任何的干涉。現在權柄在楊博手中了,這一次的京察,連禦史、給事中都降黜了,算得雷厲風行。偏偏楊博底同鄉,山西人沒有一個降黜的。這一來動了禦史和給事中底公憤。第一個攻擊楊博的,又是胡應嘉。

  應嘉彈劾楊搏挾私憤,庇鄉里,錯是沒有說錯,可是恰恰錯在應嘉底吏科給事中上面。在吏部辦理京察的時候,吏科給事中應當參加,事前沒有提出異議,事後偏要提出彈劾。連寬厚的穆宗也認為抵牾,下令內閣商量處罰。這一來高拱報復的機會到了。

  內閣當中,郭朴和高拱同鄉,這一次首先發言的是郭樸。他毅然地說:「胡應嘉出爾反爾,全不是人臣事君的道理,應當革職。」

  「應當革職為民,」高拱也說。

  徐階看了郭樸,再看高拱,兩位閣老都緊張的了不得,沒奈何,只得點點頭。胡應嘉底革職,算是革定了。

  明朝的言官,真是了不得。他們是一窩胡蜂,你動了一個,他們會來一群。都察院有的是禦史,六科裡有的是給事中,你瞧罷!京察的時候,吏部尚書對於言官,照例談不到降黜。偏偏楊博給他們一次降黜,偏偏郭朴、高拱又主張胡應嘉革職為民,胡蜂窩驚動了,兵科給事中歐陽一敬先劾高拱「奸險橫惡,無異蔡京」。給事中辛自修、禦史陳聯芳上疏再劾高拱,禦史郝傑直攻高拱「無宰輔器」。事態更加嚴重了。一切的責任都在徐階身上。徐階擬旨調胡應嘉為建寧推官,處分減輕了,但是一般的言官們還不滿意。歐陽一敬再劾高拱「威制朝紳,專柄擅國,亟宜罷」。高拱當然不能承認,便來一次答辯。事情又到徐階手裡了。徐階擬旨一邊慰留高拱,一邊斥責言官:他滿心以為從此結束了一件公案。

  可是高拱沒有滿意。高拱希望徐階擬旨,給言官們一次廷杖。杖,杖,杖!高拱記得世宗的時候,言官們彈劾大學士以後,通常是一次廷杖,說不定還有更壞的在後面,杖一下,算什麼?徐階也記得這是嚴嵩掌握政權的故事;他知道穆宗不是世宗,自己也不是嚴嵩,至於為了高拱,再和言官們結怨,那更犯不著;他再三考慮,只是搖搖頭。徐階決定不和言官們結怨,但是高拱卻決定和徐階結怨了。「你手下有言官」,高拱想,「我手下也有一兩個」。

  高拱手下的禦史是齊康。在應嘉事後不久,齊康便對徐階提出一次彈劾。可是這一次卻犯了言官們底眾怒,大眾聚齊了,痛痛快快地先給他一次唾駡。一敬劾齊康,齊康也劾一敬。「你說我是高黨,我便說你是徐黨。」北京城裡有的是紙張,彈劾,彈劾!但是齊康這一邊人數太少了,究竟抵不上歐陽一敬底氣勢。從此高拱成為眾矢之的。但是最後的一枝箭,卻從南京放過來。

  京察底大權操在吏部和都察院手裡,在京察的時候,得到貶黜處分的,連皇帝也留不得,神宗萬曆以後,偶然還留幾個,這真是偶然了。隆慶以前,京察是無上的威權,五品以下的官吏,一經「察典」,便是終身的恥辱。這是「上剋下」。但是明朝的制度,一切都有個平衡,有了「上剋下」,當然便有「下剋上」。四品以上的官,是京察管不了的,他們在京察這一年,每人照例「遵詔自陳」。自陳便是陳述個人的闕失,聽候皇帝底處分。當然這是一種形式,自己不妨來一個「學疏才淺」,用不到直抉隱微,自行攻擊。但是給事中、禦史們,可以提出「京察拾遺」;經過「京察抬遺」的,沒有倖免底機會。這一次高拱和北京的言官鬧翻了,因為要顧全身分,北京的言官到底不好提出拾遺。拾遺底責任,落在南京的給事中和禦史肩上。就在隆慶元年五月,高拱致仕。高拱去了以後,言官對於郭樸還是不斷地攻擊,到九月間,郭樸也致仕。這一次閣潮裡,徐階又得了決定性的勝利。

  當然這是一個嚴重的閣潮,然而居正畢竟度過了,在左右為難的當中,總算沒有得罪老師,也沒有得罪朋友,但是他對於言官們底囂張,留下一個不可磨滅的印象。他認為「士習人情,漸落晚宋窠臼」,(書牘一《答少司馬楊二山》)正在計較怎樣地給他們一個處分。言官們得到徐階底保障,議論逐日地激昂起來,穆宗感覺厭倦,吩咐徐階懲誡,徐階只是傳諭言官,自行省改,事情又平息下去了。這樣度過隆慶元年。

  二年正月,居正加少保兼太子太保。

  這一年的上半年,政局又發生了一些波浪。內閣裡面,除了徐階、居正,只有李春芳、陳以勤,都是忠厚長者,本來不會有什麼波浪的。波浪卻發生在皇帝底宮中。穆宗是一個寬厚的人,但是他愛玩好,愛遊幸。這算得什麼呢?但是古代的大臣,對於皇上私人的行為,負有政治上的責任。徐階一再諫阻,免不了皇帝左右底厭惡。六月間,穆宗又要幸南海子,而徐階再來一次切諫。也許穆宗委實有些厭倦了,也許他還不十分清楚,他畢竟往南海子去了。七月間,給事中張齊又給徐階提出一次彈劾。終於徐階也致仕了,十七年的大學士,七年的首輔,就在隆慶二年七月間捨棄了北京的政治生活,回到江南的故鄉。臨行的時候,徐階把朝廷大事和個人家事,一切都託付給居正。

  朝廷大事,居正當然應當擔當的。徐家的事,也許還有一些曲折。徐階三個兒子,當徐階在朝的時候,在家鄉委實有些作威作福。儘管父親在那裡高講心性之學,但是兒子們所愛的只是錢財。親戚陸家底家長死了,孩子還小,巨萬的家財,都到了徐家。家鄉底怨讟,正在那裡滋長,連在北京城裡,也成了公開的消息。齊康不曾為此提出彈劾嗎?高拱致仕了,但是會不會長在林下,誰都不能說。徐階知道自己是林下的人了,處處都得提防。他只有吩咐居正,他知道惟有居正,是自己一手提拔的人,也惟有居正,可以替自己擔當這些大事。(參書牘三《答上師相徐存齋十八》)

  和徐階分別以後,居正給他一封信:

  不肖受知于老師也,天下莫不聞;老師以家國之事,托之於不肖也,天下亦莫不聞。丙寅之事,老師手扶日月,照臨寰宇,沈幾密謀,相與圖議於帷幄者,不肖一人而已。既而獲被末光,濫蒙援拔,不肖亦自以為不世之遇,日夜思所以報主思、酬知己者。後悟人事不齊,世局屢變,使老師經綸匡濟之業,未獲盡紓;不肖感激圖報之心,竟成隔閡。故昨都門一別,淚簌簌而不能止,非為別也,歎始圖之弗就,慨鄙意之未伸也。天實為之,謂之何哉!大丈夫既以身許國家,許知己,惟鞠躬盡瘁而已,他複何言。(書牘十四《答上師相徐存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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