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名人傳記 > 張居正大傳 | 上頁 下頁 |
一一 |
|
等待罷,到了「遇適其位」的時候,居正決定要做出一番大事業。為國家致太平,為個人求不朽,一切都待著適當的時機。 但是嘉靖三十三年,居正已經請告回籍了,國家大事,只有交付給「貨財上流」的政府,他自己正準備做一個「沈淪滓穢」的人物。在朝廷大政沒有清明的時候,要在外省找一片幹淨土,事實上不可能。地方行政,永遠是中央行政的反映,居正沒有不知道的。在他回到荊州府以後,他只覺得在明代最初一百年間,荊州的情況還好,但是: 其繼也,醇俗漸漓,網亦少密矣,變而為宗藩繁盛,骫權撓正,法貸於隱蔽。再變而田賦不均,貧民失業,民苦於兼併。又變而僑戶雜居,狡偽權詐,俗壞於偷靡。故其時治之為難。非夫沈毅明斷,一切以摘奸剔弊,故無由勝其任而愉快矣。(文集九《荊州府題名記》) 事情是顯然的。宗藩亂政,當然給宗藩以限制;大地主兼併土地,貧民失業,當然給大地主以制裁,機巧變詐的人多,當然只有痛快地施行法治。一切都在居正底眼裡,但是他只是一個在野的人,儘管有加以制裁的決心,但是沒有加以制裁的權勢。他只有種田了,一篇《學農園記》,寫著他底生活: 餘少苦篤貧,家靡儋石,弱冠登仕,裁有田數十畝。嘉靖甲寅,以病謝,自念身被沈病,不能簪筆執簡,奉承明之闕,若複馳逐城府,與賓客過從,是重增其戾。乃一切謝屏親故,即田中辟地數畝,植竹種樹,誅茆結廬,以愜息其中。時複周行阡陌間,前田夫、傭臾,測土地燥濕,較穜稑先後,占雲望祲,以知歲時之豐凶。每觀其被風露,炙熇日,終歲僕僕,僅免於饑;歲小不登,即婦子不相眄;而官吏催科,急於救燎,寡嫠夜泣,逋寇宵行;未嘗不惻然以悲,惕然以恐也。或幸年谷順成,黃雲被壟,歲時伏臘,野老歡呼,相與為一日之澤,則又欣然以喜,囂然以娛。雖無冀缺躬饁之勤,沮、溺耦耕之苦,而詠歌欣戚,罔不在是。既複自惟,用拙才劣,乏宏濟之量,惟力田疾耕,時得甘膬以養父母,庶獲無咎。(文集九) 田賦以外,還有商稅。洪武十八年令:「各處稅課司局商稅,俱三十分稅一,不得多收。」(《明會典》卷三十五)這是一個原則,但是原則是原則,執行是執行,商稅底額外苛求,無形轉嫁,更加重一般人民底負擔。這也在居正底眼中。他說: 異日者,富民豪侈,莫肯事農,農夫藜藿不飽,而大賈持其盈餘,役使貧民。執政者患之,於是計其貯積,稍取奇羨,以佐公家之急,然多者不過數萬,少者僅萬餘,亦不必取盈焉,要在摧抑浮淫,驅之南畝。自頃以來,外築亭障,繕邊塞,以捍驕虜,內有宮室營建之費,國家歲用,率數百萬,天子旰食,公卿心計,常慮不能樣給焉。於是徵發繁科,急於救燎,而榷使亦頗騖益賦,以希意旨,賦或溢於數矣。故餘以為欲物力不屈,則莫若省徵發,以厚農而資商;欲民用不困,則莫若輕關市,以厚商而利農。 周子曰,即如是,國用不足,奈何? 張子曰,餘嘗讀《鹽鐵論》,觀漢元封、始元之間,海內困弊甚矣,當時在位者,皆扼掔言榷利,而文學諸生,乃風以力本節儉。其言似迂,然昭帝行之,卒獲其效。故古之理財者,汰浮溢而不騖厚入,節漏費而不開利源;不幸而至於匱乏,猶當計度久遠,以植國本,厚元元也。賈生有言:「生之者甚少,靡之者甚多,天下財力,安得不困?」今不務除其本,而競效賈豎以益之,不亦難乎?(文集八《贈水部周漢浦榷竣還朝序》) 居正只是一個在野的人,但是對於政治,他底主張已經很清楚地留下一個輪廓。要解除民眾痛苦,便得減輕負擔。嘉靖三十年來最大的負擔:第一是對外的國防經費,其次是皇宮底建築。在政治方面有抱負的人,對國防,對皇室,都要有一番佈置。居正看清楚了,慢慢地在伺候他底機會。 在他休假三年的當中,遼王憲㸅是一個往還甚密的同伴。真不幸,這兩個同年同歲的人,眼看他們底命運,永遠糾結在一處。毛妃死了,憲㸅自由了,在遼王底崇銜以外,他是清微忠教真人。這是一重保障,對於崇奉道教的世宗,他是一個徹底的同道。修道只是一個名義,憲㸅最喜歡的還是女人,是遊戲。親王是不許擅自外出的,但是憲㸅有時會到數百里以外.追求他底愛好,誰也管不著。你管得著皇帝底同道遼王殿下嗎?居正回家,憲㸅又添了一種歡愉,他雖然不是什麼游朋浪友,但是既是翰林院編修,詩是一定會做的了。憲㸅也喜歡做詩,嬲著居正做詩。唱和、催句,凡是酸秀才愛做的事,都做到了。在喝酒、追女人這一類的生活以外,又添一種新的娛樂,這可夠憲㸅高興了。居正數到當日祖父被憲㸅灌酒的創痕,料不到自己又身受這催詩的虐政。一切且忍耐著,他只得抽取空閒的時間,追陪這一個自命曹子建、李太白的遼王殿下。遼王自然有遼王底詩才。居正曾說: 蓋天稟超軼,有兼人之資,得司契之匠。其所著述,雖不效文士踵躡陳跡,自不外於矩矱。每酒酣賦詩,輒令坐客拈韻限句,依次比律,縱發忽吐,靡不奇出。或險韻奇聲,人皆燥吻斂袂,莫能出一語;王援豪落紙,累數百言,而穩貼新麗,越在意表,傾囊瀉珠,累累不匱。(文集八《種蓮子戊午稿序》) 這是一種諷刺。所謂「越在意表」,「靡不奇出」,當然是一種不上家數的態度。但是居正還得和他唱和。一杯苦酒,只得慢慢地咽下。詩集有《同貞庵殿下、李羅村飲述齋園亭》,(詩一)《味秘草堂卷為貞庵王孫賦》,(詩五)《和貞一王孫八嶺山韻》,(詩五)《贈貞庵王孫二首》,(詩五)貞庵即貞一,又詩中屢言「瑤章驚錫蓬萊闕,羽節高懸太乙宮」;(《味秘草堂卷》)「江上初聞小有洞,年來不住大羅天」;(《贈貞庵王孫》)顯然是指憲㸅。李羅村名憲卿,湖廣巡撫,嘉靖三十六年,擢左副都禦史,總督湖廣川貴,採辦大木,開府江陵。 居正文集裡有兩篇關於遼府的文章:一篇是《遼府承奉正王公墓誌銘》,(文集五)一篇是《王承奉傳》。(文集九)墓誌銘是休假中作的,對於憲㸅稱為「英敏聰達,才智絕人」。《王承奉傳》作時,居正已經還朝了,直言「王聰敏辯給,而嗜利刻害,及長,多不法,常出數百裡外遊戲,有司莫敢止」。鬥爭已經開始了,當然用不到諱飾,這是後事。在休假中,居正對憲㸅,還是妥協。對於遼王底不法,一句沒有提到。甚至憲㸅底私生子冒充嫡子的事,也沒有說。《王承奉傳》便盡情地揭露,並且指出在呈報的時候,照例應由承奉正署名,但是在王大用(承奉正為王府內監官名,大用為人名)拒絕以後,憲㸅偷偷地把承奉印蓋上,其後大用竟因此氣死。一切的事,居正在應酬唱和中,都看在眼裡。直到隆慶二年,才得到一度的結束。 |
學達書庫(xuoda.com) |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