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名人傳記 > 張居正大傳 | 上頁 下頁


  在那個時代裡,政治界的人物,大都是熱中的。無疑地,居正底整個政治生活,充滿熱中的氣息。然而這時他居然恬淡了。他沒有忘去魯連存齊、綺皓安劉的偉業,但是眼前正留著種松負垣、植蘭當逵的炯戒。歸去罷,歸去罷,江陵底山水正在向他招手。

  據敬修《文忠公行實》,居正元配顧氏,繼配王氏。他第一次結婚在那一年,不可考。從詩集編次看,大致嘉靖三十二年,顧氏已經死去一年了。詩題:「余有內人之喪一年矣,偶讀韋蘇州傷內詩,愴然有感。」這首詩很流露了居正夫婦間的愛戀:「蹇薄遘運屯,中路棄所歡,嬿婉一何促,飲此長恨端」四句,指明他們相處的時期,並不太長,然而已經永別了。「離魂寄空館,遺嬰未能言」,正寫出寄櫬北京的情形,遺嬰是否就是敬修,也不可知。(王世貞《首輔傳》卷七言居正以妻喪請急歸,與居正言不合。)

  顧氏死後,不久居正又結婚了,這是王氏。正和一切再娶底情形一樣,人生底缺憾是無法彌補的。居正詩集中《朱鳥吟》底最後兩句:「仙遊誠足娛,故雌安可忘」,是一個證明。

  歸去罷,歸去罷!平生的抱負無法實現,當朝的權奸無法掃除;同年的楊繼盛已經下獄,自己底前途毫無保障;少年的伴侶,已被死亡奪去;感情底創痕,又無從彌補。嘉靖三十三年的居正,只是一個三十歲的青年,然而已經認識了人生底痛苦,縱使沒有什麼大不了的疾病,他已經感覺到衰病纏綿。(詩集《送黎忠池》—首之二:「餘有歸與興,抱病淹朝秩」可證。)終於在這一年,他告了病假,仍回江陵。臨行的時候,他對徐階留下一千幾百字的一封長信。他說:

  相公雅量古心,自在詞林即負重望,三十餘年;及登揆席,益允物情,內無瑣瑣姻婭之私,門無交關請謁之釁,此天下士傾心而延仕也。然自爰立以來,今且二稔,中間淵謀默運,固非博識可窺,然綱紀風俗,宏謨巨典,猶未使天下改觀而易聽者,相公豈欲委順以俟時乎?語日:「日中必熭,操刀必割」,竊見向者張文隱公剛直之氣,毅然以天下為己任,然不逾年遽以病歿。近歐陽公人倫冠冕,向用方殷,亦奄然長逝。二公者皆自以神智妙用,和光遵養,然二三年間,相繼雕謝。何則?方圓之施異用,慍結之懷難堪也。相公于兩賢,意氣久要,何圖一旦奄喪,誰當與相公共功名者?況今榮進之路,險於榛棘,惡直醜正,實繁有徒。相公內抱不群,外欲渾跡.將以俟時,不亦難乎?盍若披腹心,見情素,伸獨斷之明計,捐流俗之顧慮,慨然一決其平生。若天啟其衷,忠能悟主,即竹帛之名可期也。吾道竟阻,休泰無期,即抗浮雲之志,遺世獨往,亦一快也。孰與鬱鬱顑頷而竊歎也?夫宰相者,天子所重也,身不重則言不行,近年以來,主臣之情日隔,朝廷大政,有古匹夫可高論于天子之前者,而今之宰相,不敢出一言。何則?顧忌之情勝也。然其失在豢縻人主之爵祿,不求以道自重,而求言之動人主,必不可幾矣。願相公高視元覽,抗志塵埃之外,其於爵祿也,量而後受,寵至不驚,皎然不利之心,上信乎主,下孚於眾,則身重於泰山,言信於其蓍龜,進則為龍為光,退則為鴻為冥,豈不綽有餘裕哉!(書牘十五《謝病別徐存齋相公》)

  究竟經驗是跟著年齡來的。三十歲的翰林編修,已經迫不及待,拂衣而去了;五十二歲的內閣大學士,卻認清楚還得忍耐,還得忍耐。「披腹心,見情素」,固然是一個辦法,但是在固執己見、阿護前非的世宗面前,指摘嚴嵩,便是激怒皇上。楊繼盛底例子在那裡,這個使不得。「抗志浮雲,遺世獨往」,也很好,可是在和嚴嵩決裂以後,要想退居林下,安然自得,這是不可能的事:——這是事實,不是徐階底過慮;徐階去位以後,遇到高拱當國,高拱去位以後,遇到張居正當國,都經過很大的危難,何況嚴嵩是一個比高拱更有辦法,比張居正更無顧忌的人呢?不錯,為了國家底安全,為了自己底安全,徐階一步造次不得,他終於還是跧伏著,一切還是和平。他想到居正信中最後的幾句,簡直有些諷刺自己固位希寵了,他只是深切地沉吟:青年人不知道自己底苦衷,臨去的時候,連辭行的禮貌都沒有,那麼,就讓他去罷。徐階依舊是「內抱不群,外欲渾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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