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名人傳記 > 張居正大傳 | 上頁 下頁


  武備是一天一天的廢弛了。等到俺答逼到近郊的時候,兵部尚書丁汝夔清查營伍,只有五、六萬人。丁汝夔下令出城駐劄,但是這一群殘兵,一個個只是愁眉苦臉,長籲短歎。戰爭沒有把握了,世宗才下詔勤王。第一個奉詔的,是大將軍咸甯侯仇鸞,從大同帶了大軍二萬入援,以後各地勤王軍一共來了五、六萬,總算有了一點聲勢。但是給養方面,沒有什麼辦法,餓死的兵士,正是日常習見的事。俺答到了北京城下,仇鸞不敢開戰,派人和他接洽,只要不攻城,什麼條件都可以承認。俺答當然有他底要求,但是和清朝中世英國侵略者東來的故事一樣,稱為要求「入貢」。世宗召大學士嚴嵩、李本,和禮部尚書徐階到西苑便殿,手持俺答求貢書,問他們底辦法。

  「這是一群餓賊,皇上用不到操心,」嚴嵩說。

  徐階鄭重地說:「軍隊一直駐到北京城外,殺人和切草一樣,不僅是餓賊了。」

  世宗皇帝只是點首,一面問嚴嵩看到「求貢書」沒有。嚴嵩也有一份,從衣袖裡遞出說:「求貢是禮部底事。」

  「事是禮部底事,但是一切還請皇上作主,」徐階說。

  「本來是和你們商議的,」世宗說。

  「敵人已經到了近郊,要開戰,要守城,什麼都沒有準備,目前只有議和,但是惟恐將來要求無厭,這是困難,」徐階底話逐漸地具體了。

  「只要于國家有利,皮幣珠玉都給得,」世宗慨然地說。

  「只是皮幣珠玉,事情便好辦了,」徐階說,「萬一還不滿意,怎樣處分?」

  世宗竦然地說,「卿可謂遠慮。」

  計劃是決定了。徐階主張,指出俺答底「求貢書」,是用漢文寫的,日後不能做討論底根據,而且也沒有臨城求貢之理,只要他開出長城,改用韃靼文寫,再由大同守將轉達,一切可以商量。當然這是一個緩兵之計。日子拖長了,四方勤王的軍隊開到北京,朝廷便有決戰的實力。日於拖長了,韃靼的騎士,擄掠已多,俺答也失去決戰的熱情。終於有一天,俺答整頓輜重,作退卻的準備。這時世宗正在接二連三地催促兵部作戰。丁汝夔問嚴嵩,嚴嵩說北京和邊疆不同,在邊疆打了敗仗,不妨報功,在北京近郊打敗了,皇上沒有不知道的,那時怎樣辦?嚴嵩決定等待俺答擄掠飽了,自己退出,可是世宗也決定趁此大變殺戮大臣,「振作綱紀」!俺答一退,丁汝夔立即下獄。汝夔向嚴嵩求救,嚴嵩肯定地說:「我在,你決定不會死。」

  然而世宗底決心,沒有挽回的餘地,嚴嵩也沒有援救汝夔的意志。直到棄市的時候,汝夔才知道被嚴嵩出賣了。兵部尚書受訊,兵部底參謀長官——職方司郎中王尚學例當連坐,汝夔只說「罪在尚書一人,與郎中無預」,因此尚學免死遠戍。汝夔還沒有知道,臨刑的時候,很關切地問左右道:「王郎中已經免死嗎?」廣王尚學底兒子王化在旁跪下道:「承尚書大恩,家大人免死了。」汝夔歎了一聲道:「你底父親屢次勸我速戰,但是我為內閣所誤,以至於此。現在你的父親免死,我可以安心了。」丁汝夔底冤枉,是當時大眾俱知的事,後來到了隆慶初年,才得追復原官。

  經過這一次大變,居正認清了兵備是怎樣地廢弛,邊備是怎樣地重要,以及應付俺答的對策是怎樣地急迫。他認清了嚴嵩誤國賣友,對於嚴嵩,確是斷念了。蝸牛底一個觸角及時收回,但是另一個觸角就趁此時伸出。他已經發見一個友人,這是他任庶吉士時底翰林院掌院學士,現任禮部尚書徐階。在翰林院的名分上,徐階是居正底老師,但是在政治立場上,他是居正底政友。他們間的友誼,一直維持到萬曆十年居正身歿為止。

  徐階、松江華亭人,短小白皙,一個典型的江南人。在政治上,他正是嚴嵩底敵手。嚴嵩柔佞,夏言剛愎,柔能克剛,所以夏言失敗了。但是一味地柔佞,柔到和水一樣,便喚不起信任。大難臨頭的時候,柔佞的人只是推卸責任,這樣最容易引起輕視。徐階不是這樣。他不是鋼鐵,也不是水,他是一方橡皮。橡皮是柔的,遇到堅強的壓力,能屈服,能退讓,但是在壓力減輕的時候,立即恢復原狀。對於外來的力量,他是抵抗,但是永遠不採取決裂的態度,即在退讓的時候,他也永遠不曾忘去撐持。這是政治上的一種風度,以後張居正、張四維,都曾經採取過。申時行維持九年的政權,也是採取這個風度。

  這個時代,恰是陽明之學盛行的時代,徐階不是王守仁底學生,但是他底朋友很多陽明一派的人。他曾和聶豹、歐陽德、程文德等,在北京靈濟宮講學,聽講的人有時多至五千,是北京講學的盛會,但是他底良知之學,和他底侍從世宗,修治齋醮,好象不曾發生衝突。他講求經世之學,但是他也精心結撰青詞,好象也役有矛盾。他正在準備在政治上和嚴嵩爭鬥,然而表面上只有和平。時機還役有來,他正跧伏著。

  嘉靖三十年是明代對外關係中可以紀念的一年。二十九年俺答入侵,終於在飽掠以後退出長城了,但是對於北京正是一個隨時可發的威脅。大將軍仇鸞不敢開戰,只有設法避免戰爭,主張採取馬市底辦法。馬市是由俺答歲進若干馬,朝廷歲給若干幣帛粟豆。在表面上,是通商,在事實上,俺答所得的是生活必需的資源,明朝所得的是不能作戰的馬匹。三十年三月,開馬市。第一個反對的是兵部員外郎楊繼盛。繼盛奏言十不可、五謬。世宗召集大臣會議,仇鸞大聲地說:「楊繼盛沒有看過戰爭,把事情看得這樣容易!」最後的決定還是認為既經和俺答約定了,無從反悔。繼盛也就在這次貶為甘肅狄道典史。繼盛是徐階掌國子監時的門生,但是徐階看到仇鸞結納嚴嵩,正在得寵的時候,一句話沒有說。就是居正,也在這個時期為嚴嵩賦三瑞詩;一篇稱頌嚴家瑞竹、瑞芝、瑞蓮三物的詩。最後的幾句:

  扶植原因造化功,愛護似有神明持。君不見,秋風江畔眾芳萎,惟有此種方葳蕤!

  這時是夏言已倒,徐階未起的時候,世宗底力量,正在維持著這一本江西貴溪的瑞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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