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名人傳記 > 張居正大傳 | 上頁 下頁


  這是嘉靖二十五年秋間曾銑底計劃。他主張一面修築邊牆,一面收復河套,他又說:「夫臣方議築邊,又議複套者,以築邊不過數十年計耳,複套則驅斥兇殘,臨河作陣,乃國家萬年久遠之計,唯陛下裁之。」世宗把曾銑底奏疏交兵部議複。經過相當時期以後,兵部尚書陳經議複,認為築邊、複套,都不容易,比較起來,複套更是困難。他說:「夫欲率數萬之眾,賚五十日之糧,深入險遠艱阻之域,以驅數十年盤據之兵,談何容易。」這是審慎,但是審慎之中,只看到因循。世宗下詔斥責兵部,同時策勵曾銑道:「寇據河套,為中國患久矣,連歲關隘橫被荼毒,朕宵旰念之,而邊臣無分主憂者。今銑能倡複套之謀,甚見壯猷,本兵乃久之始複,迄無定見,何也?其令銑更與諸邊臣悉心圖議,務求長算。若邊境千里沙漠,與宣大地異,但可就要害修築,兵部其發銀三十萬兩與銑,聽其修邊餉兵造器,便宜調度支用,備明年防禦計。」這一道詔書,正是夏言底手擬。

  夏言底岳父蘇綱,也是江都人,因此常在夏言那裡,稱道曾銑,首輔與邊臣同心,要立千載一時之功。嘉靖二十六年五月,正在張居正中進士兩個月以後,曾銑再在陝西發動戰事,這只是一個小小的接觸,一切正在做大舉底準備。十一月曾銑連同陝西巡撫、延綏巡撫、寧夏巡撫,以及三邊總兵上疏,決定收復河套。世宗還是說「卿等既已詳酌,即會同多官,協忠抒謀,以圖廓清」。夏言、曾銑都準備立功。

  但是暴風雨來了。嚴嵩痛恨夏言,正在伺候機會,忽然一天世宗手詔輔臣:「今逐套賊,師果有名否?兵食果有餘,成功可必否?一銑何足言,如生民荼毒何?」這是猶豫,猶豫底後面便是動搖。機會畢竟來了。嚴嵩是不會放過機會的,他立刻說河套決不可複。夏言質問嚴嵩為什麼不早說,要是有異議,就不應當遲到現在。在夏言盛氣淩人底習慣裡,這是常事。但是世宗底個性,比夏言還要強,於是從夏言和嚴嵩底對立,突變為世宗和夏言底對立。嚴嵩再上疏認為曾銑開邊啟釁,誤國大計;夏言表裡雷同,淆亂國事。皇帝底暴怒,是沒有限制的。二十七年正月夏言罷職,一面逮捕曾銑入京,政府官吏主張複套者一概罰俸。最後曾銑竟因交結近侍底罪名棄市,夏言則因為蘇綱和曾銑同鄉的關係,被誣為由蘇綱居間,受曾銑贓賄,也在十月間棄市。從此河套永遠受著韃靼騎士底蹂躪,卻葬送了一個內閣大學土,一個總督陝西三邊軍務。嚴嵩複為首輔,再在那半清客、半權臣底局面下,維持十五年的政權。

  明代的翰林院,是政治演進的結果,對於整個政治,發生重大的影響。翰林院的新科進士,對於實際的政治,不負任何職任,只是在優閑的歲月裡,給自己以充分的修養。這裡大部分人士,是在研討詩文,但是也有一部分人士,在那裡研討朝章國故。文學的人才,政治的人才,都在翰林院培養。假使我們對於明代的文學,給以一種正確的估價,我們不能不承認翰林院底成績,同樣地,假使我們對於明代的政治,要是仔細考察為什麼在許多昏君庸主下面,還能維持二百七十餘年的存在,我們對於明代的翰林院,也不能不寄以同情。在張居正入翰林院的時候,多數的進士們,正在討論怎樣做西漢的文章,和盛唐的詩句,但是居正底注意力,卻集中到實用上面。居正底目光,似已遠遠地看到二十年以後的將來。

  在夏言和嚴嵩底鬥爭裡,一個新科進士是沒有地位的,等到居正對於當時的時局有了些微的認識,夏言已經失敗了。居正和嚴嵩底關係怎樣,我們沒有切實的把握;但是內閣大學士,是翰林院的長官,在翰林院設內閣公座,而且一切公務行移,皆用翰林院印;所以內閣、翰林稱為同官,事實上居正和嚴嵩是不會不發生關係的。文集中《聖壽無疆頌》,《得道長生頌》,以及奏疏中《代謝賜禦制答輔臣賀雪吟疏》,這一類的文章,固然是代嚴嵩做的,沒有疑問;就是在嚴嵩失敗以後,分宜縣知縣替他經營葬事,居正給他說:「聞故相嚴公已葬,公陰德及於枯骨矣;使死而知也,當何如其為報哉?」(書牘一《與分宜尹》)可見居正和嚴嵩,是有相當的感情。不斷的政治鬥爭裡,居正在那裡揣摹著:他知道在怎樣的環境裡,應當怎樣維護自己。他也知道,在學習的期間,應當怎樣地從容緩進。他和蝸牛一樣,正在或左或右地,伸出觸角,尋覓政治上的支援。

  在吉囊盤據河套、隨時領導韃靼騎士向陝西出擊的時候,他底兄弟俺答也正在北部和東北部不斷地進攻。嘉靖二十七年八月,俺答進犯大同,九月進犯宣府,深入永寧、懷來。這時夏言、曾銑久已罷職了,嚴嵩在世宗面前,指出俺答底進攻,完全是夏言、曾銑計劃收復河套的結果,再給與世宗以一種新的刺激。其後二人底被殺,便在九月間決定了。二十八年二月,俺答大舉入侵,進略大同,直抵懷來。總兵周尚文率兵萬人,和俺答大戰;宣大總督翁萬達也向敵人進攻,居然殺了五十五個韃靼騎士:算是數十年未有之大捷!

  嘉靖二十六年,居正授庶吉士。名義上,庶吉士只是一種學習的官員,在翰林院中稱為館選,三年期滿,稱為散館,凡是二甲進士及第的,例賜編修。所以二十八年居正是翰林院編修了,還是一個清銜,沒有實際的政務。這一年,他有《論時政疏》,(奏疏十二)首指臃腫痿痹之病五,繼陳血氣壅閼之病一。他說:

  其大者曰宗室驕恣,曰庶官疾曠,曰吏治因循,曰邊備未修,曰財用大虧,其他為聖明之累者,不可以悉舉,而五者乃其尤大較著者也。臣聞今之宗室,古之侯王,其所好尚,皆百姓之觀瞻,風俗之移易所系。臣伏睹祖訓,觀國朝之所以待宗室者,親禮甚隆,而防範亦密。乃今一、二宗藩,不思師法祖訓,制節謹度,以承天休,而舍侯王之尊,競求真人之號,招集方術通逃之人,惑民耳目。斯皆外求親媚於主上,以張其勢,而內實奸貪淫虐,陵轢有司,朘刻小民,以縱其欲。今河南撫臣又見告矣。不早少創之,使屢得志,臣恐四方守臣無複能行其志.而尾大之勢成,臣愚以為非細故也。所謂宗室驕恣者此也。臣聞才者材也,養之貴素,使之貴器。養之素則不乏,使之器則得宜。古者一官必有數人堪此任者,是以代匱承乏,不曠天工。今國家于人材,素未嘗留意以蓄養之,而使之又不當其器,一言議及,輒見逐去,及至缺乏,又不得已,輪資逐格而敘進之,所進或頗不逮所去。今朝廷濟濟,雖不可謂無人,然亦豈無抱異才而隱伏者乎,亦豈無罹玷用而永廢者乎?臣愚以為諸非貪婪至無行者,盡可隨才任使,效一節之用。況又有卓卓可錄者,而皆使之槁項黃馘,以終其身,甚可惜也,吏安得不乏!所謂庶官瘝曠者此也。守令者親民之吏也,守令之賢否,監司廉之,監司之取捨,銓衡參之,國朝之制,不可謂不周悉矣。邇來考課不嚴,名實不核,守令之于監司,奔走承順而已,簿書期會為急務,承望風旨為精敏,監司以是課其賢否,上之銓衡,銓衡又不深察,惟監司之為據,至或舉劾參差,毀譽不定,賄多者階崇,巧宦者秩進。語曰:「何以禮義為?才多而光榮;何以謹慎為?勇猛而臨官。」以此成風,正直之道塞,勢利之俗成,民之利病,俗之汙隆,孰有留意於此者乎?所謂吏治因循者此也。夷狄之患,雖自古有之,然守備素具,外侮不能侵也。今「虜」驕日久,還來尤甚,或當宣大,或入內地,小入則小利,大入則大利。邊圉之臣皆務一切,幸而不為大害,則欣然而喜,無複有為萬世之利,建難勝之策者。頃者陛下赫然發奮,激厲將士,雲中之戰,遂大克捷,此振作之效也。然法日:「無恃其不來,恃吾有以待之。」乘戰勝之氣,為豫防之圖,在此時矣,而迄于無聞。所謂邊備未修者此也。天地生財,自有定數,取之有制,用之有節,則裕;取之無制,用之不節,則乏。今國賦所出,仰給東南,然民力有限,應辦無窮,而王朝之費,又數十倍于國初之時,大官之供,歲累巨萬,中貴征索,溪壑難盈,司農屢屢告乏。夫以天下奉一人之身,雖至過費,何遂空乏乎?則所以耗之者,非一端故也。語日:「三寸之管而無當,不可滿也。」今天下非特三寸而已。所謂財用大匱者此也。五者之弊非一日矣,然臣以為此特臃腫痿痹之病耳,非大患也,如使一身之中,血氣升降而流通,則此數者可以一治而愈。夫惟有所壅閉而不通,則雖有針石藥物無所用。伏願陛下覽否泰之原,通上下之志,廣開獻納之門,親近輔弼之臣,使群臣百寮皆得一望清光而通其思慮,君臣之際曉然無所關格,然後以此五者分職而責成之,則人人思效其所長,而積弊除矣,何五者之足患乎?


學達書庫(xuoda.com)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