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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七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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倉猝之間,他突然瞥見台案上的一本書,那是前幾日從桂珠坊書坊購得的一本《謎譜》。他隨手撿起翻了翻,忽然心生一計,忙從中擇出三條,喊來掌班鄭守成,讓他找出一張發黃的舊箋紙如數抄上,又覓了一個尋常信封,將舊箋紙折疊起來小心翼翼裝了進去藏人袖中,這才懷著一顆忐忑不安的心出門望乾清宮而去。剛出司禮監的第二道門,他又想起皇上要的那只「胎毛筆」,又踅回值房,從紅木書櫃裡找出一隻鑲滿寶石的筆盒兒,懷揣著再度出門。 自李太后與馮保離開西暖閣後的這小半個時辰,朱翊鈞坐也不是站也不是,心裡頭煩躁得要命。他才說要吃點時鮮水果壓壓火,內侍忙不顛兒送上一大盤紅潤潤亮晶晶的甘甜大瑪瑙葡萄,他拈下一顆放進口中,嚼了兩下,又噗地吐了出來,惱著臉罵道:「你們這幫混蛋怎麼辦事的?要酸掉朕的牙齒是不是?遲早要把你們趕走。」內侍們知道這是皇上故意挑刺兒,一個個嚇得大氣不敢出二氣不敢伸,既不敢站遠又不敢站近。站遠了怕皇上瞧不見,遇事沒人支應,站近了又怕抵在他眼睛頭上挨駡,真是左右為難。這時,在閣外廊簷下站了八個身著圓領明黃曳衫,外套五蟒纏胸背甲的奉禦——他們都是轎夫。 上午巳時,皇上就傳旨要到御花園賞菊,他們便抬了錦欄大轎前來待命,這一待就是兩個多時辰。皇上既不說去又不說不去,他們一字兒站在那裡,半步都不敢挪動。許是站得太久生了倦怠,這會兒他們自找樂趣講起笑話,也不知說了什麼,競一起扯聲兒笑了起來。朱翊鈞在閣裡頭聽見,便問:「何人在外喧嘩?」垂手站在門口的周佑趨前一步回答:「啟稟萬歲爺,是侍轎的長隨。」「混蛋,誰讓他們來的?宮裡頭越發沒有規矩了,都拖下去,每人打二十大板。」周佑不敢解釋他們是在廊下候旨,只得出來將長隨們帶去受刑。剛一回來,朱翊鈞又讓他火速去司禮監傳喚張鯨。 卻說張鯨一進西暖閣,朱翊鈞一個鯉魚打挺從繡榻上起來,擰起雙眉,連珠炮似的說道: 「太后說你比孫海、客用還要壞,又責備朕不該差你做壞事,朕究竟差你做了什麼,連朕自己都不知曉。」 張鯨雙膝朝地上一跪,兩手扣著磚縫兒,沉著回稟:「萬歲爺沒差奴才做任何壞事。」 「那太后怎麼會那樣說?」 「奴才斗膽說一句,太后是受了馮保的唆使。」 「你有什麼把柄落在馮保手裡?」 張鯨伏在地上,感到朱翊鈞火一樣的目光在他脊背上溜來溜去,儘管心裡發怵,他還是強自鎮定答道: "萬歲爺,還記得奴才說過的緬鈴的事麼?」 「緬鈴?」朱翊鈞記得張鯨數月前提起過,說是一種上好的淫器,他有心見識見識,卻一直未曾得見,便道,「你總說緬鈴,聯卻一直未曾見到實物兒。」 「奴才就是為了給萬歲爺孝敬實物兒,才惹出一點麻煩。」張鯨接著就稟告了呂興貴前天夜裡被東廠秘密捉去的事,又道,「馮公公在這件事上大做文章,實想借刀殺人。」 朱翊鈞皺著眉頭,沒好氣地說:「這才叫羊肉沒吃著,反惹一身暄。」 張鯨故意裝出誠惶誠恐的樣子,伏在地上說:「奴才連累皇上慪氣,奴才該死。」 「就一句『奴才該死』就能了事?」朱翊鈞一跺腳,哂道,「太后下了懿旨,要將你逐出大內。」 張鯨儘管已預計到這種結局,但乍一聽到這句話,仍驚駭不已:他決定試探一下皇上的態度,於是突然間跪直了身子,望著皇上,淚流滿面說道: 「奴才一條賤命,早就交給了皇上。皇上不要說讓奴才走,就是支口油鍋把奴才炸了,奴才也是高興的。」 瞧著張鯨可憐巴巴的樣子,朱翊鈞心裡頭便覺難受。幾年來,他在乾清宮中「形單影隻」,諸事展布如同石頭縫裡射箭——拉不開弓。每每神情抑鬱之時,只有眼前這位奴才,還能稍許給他安慰,也惟獨只有他能夠謀決大事。如今,擺在朱翊鈞面前的選擇有兩個:一是謹遵母命,將這個張鯨發配南京,這樣,他恐怕就還得當幾年「兒皇帝」;另一個是一意孤行將張鯨留下,但馮保與張鯨兩個色是水火不容,他只能留下一個。從感 情上說。他願意留下張鯨。但馮保背後有太后支持,他覺得自己還沒有能力搬動這位樹大根深的內相,如果意氣用事,必定禍起肘腋之間。權衡再三,他長歎一聲言道: 「朕哪裡捨得你走,只是母命難違。」 張鯨已看出皇上的矛盾心理,覺得機不可失時不再來,便從懷中摸出那只寶石筆盒,雙手舉起,仰著淚臉說:「奴才聽憑萬歲爺發落。只是這一走,奴才再也見不著萬歲爺。想到從今以後萬歲爺受到委屈時,再沒有一個人分憂解難,奴才心裡頭比刀子剜著還難受。這是萬歲爺要的東西,奴才獻上。」 「是什麼?」 「胎毛筆。」 朱翊鈞「噢」了一聲,接過盒兒打開,用手將黑得發亮的「筆毫」捏了捏,一想到它們的產地皆在少女胯下,身上便燥熱起來。但此時他沒有閒心欣賞,隨手把筆盒放到一邊,對張鯨說: 「你且起來,朕有話說。」 張鯨謝恩爬起來,抖抖索索坐到小凳兒上。朱翊鈞摸著生了淺淺黑髭的下巴,沮喪地說: 「這番禍事臨頭,倒黴的不單是你,恐怕張閣老的首輔也當不了幾天。」 「啊?」張鯨瞪大了驚恐的眼睛,緊張地問,「對張閣老,太后娘娘也有懿旨?」 朱翊鈞答非所問地說:「太后本來已不過問國事,今兒個,她是被馮公公攛掇來的。」 張鯨蓄了多時的一句話,這時候脫口而出:「萬歲爺,馮保這是迷惑太后,借她老人家的力量,企圖在宮廷裡搞一次政變。」 「政變?」朱翊鈞一驚非同小可。 張鯨一掃滿臉的驚懼,咬著腮幫骨惡狠狠地說:「萬歲爺親政三個月,一連處理幾件大事,已是大快人心。如今若盡數推翻,這不是政變又是什麼?」 朱翊鈞點點頭,歎道:「即便是政變,有太后支持,朕又有什麼辦法?」 「有。」 「唔?」 「張居正死後第二天,奴才心憂朝局,曾偷偷跑到大興縣鄉下的一座小廟裡頭,拜見了一位異人。那位邋邋遢遢的老頭子,什麼也沒說,只封了一張紙讓奴才帶在身上,並一再叮囑半年之內,若遇大禍,當可拆封視之,化禍之法,盡在紙上。」 「那張紙呢?」 「奴才旦夕帶在身上。」 張鯨說著,從袖子裡摳出半個時辰前才在司禮監值房裡封好的信箋遞上。朱翊鈞拆開一看,只見一張尋尋常常的箋紙上,潦潦草草地寫了幾行字: 打胎 《四書》兩句 左看三十一右看一十三合攏起來是三百二十三。 打一字 才名猶是楊盧駱 勃也何因要向前 《書經》一句 朱翊鈞橫看豎看,終是解不透其中奧秘,問瞪大了眼睛站在旁邊的張鯨: 「這不是叫人猜謎麼?」 「大概是的。」張鯨裝出的樣子好像也是第一次看到,驚奇地說,「既是高人指點,總會弄點玄虛的。」 「這頭兩個字『打胎」謎底在《四書》裡頭,」朱翊鈞說著在靠北裡牆一排大書架上抽下一函《四書》,抖著書咕噥道,「這厚的一本,上哪兒找這兩句話去?」 張鯨假裝犯難,嘴上胎呀胎呀的念叨著,忽地把腦殼一拍,興奮言道: 「萬歲爺,奴才估摸出來了。」 「哪兩句?」 「既欲其生,又欲其死。」 朱翊鈞琢磨這兩句話,說道:「胎在腹中,生死原也在一念之間。唔,這個謎出得好。」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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