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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七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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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鯨進來時,張宏正坐在臨河的文卷房裡品茶。他今年快六十歲了,比張鯨大了十四歲。但他保養得極好,一頭青發找不到半莖銀絲。杜光廷將張鯨領進文卷房後便退了出去,一名本在文卷房中服務的小火者給張鯨沏了一杯茶後,也被張宏支開。看到張宏一臉峻肅,全不似平日隨和,本來就已有些緊張的張鯨,心裡更像揣了個兔子,急不可耐地問道: 「爺,究竟發生了什麼事兒?」 張宏看了看護城河上明麗的波光,悠悠地問:「棋盤街滇藥鋪那個叫呂興貴的老闆,與你是什麼關係?」 張鯨還在禦馬監管事的時候,因每年要購買大量的獸藥,認識了不少開藥鋪的商人,呂興貴是其中之一。這呂興貴看中張鯨日後必有發達,便捨得在他身上花錢,因此兩人成了莫逆之交。張鯨不知張宏為何突然問起這個,遂答道: 「一般的熟人。」 張宏追問:「僅僅只是個熟人?不會吧。」 「爺聽到什麼啦?」 「前天夜裡,這個人被東廠秘密抓走了。」 「他不是去了雲南麼?」張鯨一下子提高了調門,嚷道,「東廠憑什麼抓他?」 「吵架怎麼的?看你那嗓門,倒像是打銅鑼。」張宏白了張鯨一眼,接著說,「你與呂興貴只是一般的熟人,怎地知道他去了雲南?」 「爺……」 「呂興貴從雲南回到北京,根本就沒到家,剛一進城,就被守候在那裡的東廠番役秘密逮捕。」 「難怪,咱昨日派人去他店裡詢問,店裡朝奉說,他還沒有回來。爺,你是怎麼知道的?」 「咱今早兒才知道。」 「馮公公對你說的?」 張宏搖搖頭,說道:「他命東廠封鎖消息,不讓所有人知道,當然也就不會告訴我了。我怎麼知道的,你也不必問。你今兒個對我說實話,你讓呂興貴買什麼了?」 「緬鈴。」事既至此,張鯨只好說實話。 「買來送給皇上?」 張鯨點點頭,又不解地問:「這事兒,咱對誰都沒講過,馮公公是怎麼知道的?」 「東廠是幹什麼的,你這大一個聰明人,還用得著問這種蠢話。」張宏仍不緊不慢數落道,「甭說你這事還有點影子,就算是空穴來風,東廠想要收拾你,也會給你整出一個莫須有來。」 「即便咱給皇上買緬鈴,這又算得了什麼?」 「真有這件事兒,你就完蛋了。」 「啊?」 「還記得當年孫海、客用兩人的下場麼?」張宏板著臉說,「咱知道你張鯨心下所想,你以為皇上喜歡你,就可以騎著老虎不怕驢子?你想錯了,孫海、客用就是例證。皇上喜歡他們不假,結果如何,李太后一發話,他們就被發落到南京去當淨軍。」 張鯨這才意識到問題的嚴重性。由此可以推斷,馮保通過自己把持的東廠,對他的一言一行始終監控。一想到有許多把柄落在馮保手中,張鯨不免心驚肉跳,哭喪著臉說: 「咱從西暖閣離開時,馮公公已跟著李太后,進乾清宮找皇上去了。」 張宏歎了一口氣,說道:「咱就知道,這事兒遲早要發生。李太后一心要將兒子培養成盛世明君,她最不能容忍的事,就是底下奴才誨淫誨盜引誘皇上。」 「那,現在該怎麼辦?」張鯨臉色已是煞白。 張宏垂下眼瞼,沉思有時,方道:「事既至此,你只有兩樣可做,第一,如果李太后查問,你抵死不要承認,一口咬定呂興貴所說是栽贓陷害;第二,你主動去找馮公公賠罪,告訴他『大人不記小人過」並讓他相信從今以後,你一定痛改前非,決不會和他搓反索子。一哀勝百強,興許馮公公會原諒你。」 張鯨一聽便搖頭,答道:「馮公公既然說動李太后去了乾清宮,咱再使哀兵決無用處。你在那兒裝蒜哭鼻子,反而更讓人覺得軟柿子好捏。」 「你想怎麼樣?」 「事情到了這種地步,咱只能順勢而為,與他馮公公決一雌雄了。」 「你呀,三月的老芥菜,起的粗粗心。」張宏瞧著張鯨強頸驢子的模樣兒,責備道,「人家馮公公拔根汗毛,都比你的大腿粗,你逞的哪門子能!」 這時,外頭穿堂廳裡傳來擺碗筷的聲音,張鯨仿佛沒聽見,猶像木頭樁子似的兀自坐在那裡悶想。張宏本是冒了天大的風險,背著馮保給張鯨遞信兒,這會兒他擔心馮保回到司禮監來瞧個正著,便催促張鯨道: 「已到用午膳的時間了,咱也不留你,你回去靜下心來想一想對策,千萬不要莽撞。」 張鯨這才起身,一路恍恍惚惚走回自己的值房。比起張宏的小院,張鯨的值房要促狹得多。在他房下值事的十幾名文書差役,這時候還不知曉他們的主子已經大禍臨頭,都還聚在廳堂裡過重陽節打牙祭。見他進來,掌班鄭守成忙丟下手上拿著的一塊幹撕辣兔腿,拿起抹布擦了擦油嘴,稟道: 「老爺,方才柳如春來過,說等著你過去吃酒。聽說你有飯局,小的們就先吃了。」 「知道了。」 張鯨隨手從篾籮裡拿了一個燒餅,一邊啃著,一邊走向值房,鄭守成追在他後頭喊: 「老爺,柳如春那頭說過,你不去不開席。」 張鯨頭也不回地答道:「你派個人去稟告一聲,就說咱有急事,吃不成酒了。」說著進了房門,順勢反手把門帶上。剛說一個人安靜會兒,想想如何度過眼前這個難關,人還沒坐下來,忽聽得大門咣當一聲又被人推開。張鯨抬頭一看,是他的管家劉玉。宮裡的大太監,手下都有一幫辦事兒的人,最重要的是兩個人,一個是掌班,幫助處理公務;另一個就是料理家務的管家。掌班必定是在籍的閹人,管家則不論。像馮保的管家徐爵,就是一個吃喝嫖賭無一不能的頑主。張鯨的這位管家劉玉,卻也是閹黨一個,所以進出大內無礙。此時只見他滿頭大汗沖進來,人還沒站穩,就一杆笛似的叫道: 「老爺,出事了。」 「火苗子躥上房了,嗯?」張鯨嫌劉玉冒失,斥道,「深宮大內,你狼嗥個什麼!」 劉玉嚇得一吐舌頭,又返身把門輕輕掩上,再趨近張鯨小聲稟道: 「老爺,呂興貴出事了?」 「你怎麼知道?」 「半上午時,東廠的番役拿著拘票到他家通知,說呂興貴犯事被拿了。」 「沒說為的什麼事?」 「說了,說他交接大內貴趟,用緬鈴行賄。東廠番役前腳走,呂興貴的弟弟後腳就跑到府上來找老爺。」 「他怎麼說?」 「他說那緬鈴是老爺您託付他哥哥買的,他要您務必想辦法,把他哥哥救出來。小的一聽,這事非同小可,若讓馮公公知道,問老爺一句『你買緬鈴做什麼?』這可是答不出來的難題。因此小的就把呂興貴的弟弟吼了幾句,把他攆走了。」 「你吼他什麼?」 「小的說『你不要誣陷咱老爺,天知道是誰讓你買緬鈴的?去去去,別在這兒胡攪。』那小子還想理論……」 劉玉還沒說完,卻夾耳摑腮重重挨了張鯨一個巴掌。 「放肆!」張鯨跺著腳罵道。 劉玉本以為在這件事上處理得當,特地前來報功,誰知卻討了揍。他捂著火辣辣的臉,怎麼也不明白自己錯在哪裡,正委屈著,只聽得張鯨又道: 「你即刻就去呂興貴家,告訴他,咱正在想辦法營救,有我張鯨在,不會讓他呂興貴受冤。」 「老爺,你……」 「劉玉,咱們做人,不能狗臉上摘毛,說翻臉就翻臉。是禍躲不脫,躲脫不是禍。呂興貴的確是受咱之托買緬鈴,如今遭人陷害,咱卻一腳跳到高岸上,這還是人嗎!再說,東廠抓他呂興貴作甚,還不是想收拾咱?到時候咱這頭禍沒躲脫,那邊朋友也得罪了,這豈不是放屁打嗝兩頭蝕!」 經過這一番解釋,劉玉總算明白了主人的心思,忙又抽身打轉,急匆匆往呂興貴家去了。從張宏的值房裡出來,張鯨就有了大限臨頭的感覺,現在看著劉玉離去的背影,他忽又悵然若失,忖道:「難道他馮保真的就是法力無邊的如來佛,咱張鯨跳不出他的巴掌心?」心中甚不服氣,躺倒在太師椅上,正沒個排遣處,忽又聽得有人扣門。 「誰」張鯨眼睛都懶得睜。 「張公公,咱是周佑。」 一聽說是周佑,張鯨一骨碌從椅子上彈起來,親自上前開門。周佑也不進來,只在門口說了一句:「皇上差小的前來傳話,要你立馬兒過去。」說完掉頭離去。 乍聽這個消息,張鯨就好像溺水之人突然抓到一根救命稻草,頓時心情一震。他猜測,皇上在與李太后和馮保見過面後,還能夠立即召見他,可見事情並不像張宏想像的那樣壞。但是,有一點他心底清楚,如果他不能利用這次召見遊說皇上除掉馮保,自己即使躲過這一劫,總有一天還得成為他馮保的刀下之鬼:同時他又知道,儘管皇上對馮保早有戒心,但對這位跟隨多年的大伴,皇上卻又始終存有幾分忌憚。此時若要讓皇上痛下決心「清君側」,第一要務就是要激起他的勇氣。對皇上使用「激將法」,這可不是鬧著玩的,稍一不慎,就會粉身碎骨。在此進退維谷之中,張鯨想到了張四維,他很想跑去內閣向那位胸藏甲胄的薪任閣揆討教,但時間緊迫已是來不及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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