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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七〇


  李太后一聽,也覺得挖祖墳這一招兒陰損,但她不相信馮保會這麼做,於是偏袒說道:

  「張四維家的祖墳,可能被人挖過,不然,他不會無中生有寫揭帖給皇上。但是,若把這罪名安在馮公公身上,則未免張冠李戴。」

  朱翊鈞趁機裝好人:「是呀,兒也不相信,所以並未追究。」

  李太后抬頭看看窗外,樹影兒已經西斜,也不想再爭論下去,乾脆對朱翊鈞交待說:

  「過去做過的事,凡是不恰當的,能補救的儘量補救,不能補救,也要吸取教訓。今後,遇上大事決斷,吃不准的,還是問問馮公公,他畢竟在先帝大行前,與張居正等同受顧命,對你始終沒有二心,你記住了?」

  「記住了。」朱翊鈞小聲回答。

  「還有,」李太后接著說,「司禮監秉筆太監張鯨,咱看這個人心術不正,比當年引誘你的孫海、客用還要壞,你馬上把這個人逐出大內。」

  「這是為何?」朱翊鈞大驚。

  李太后礙于做母親的身份,不好揭露張鯨為兒子買緬鈴的事、只氣咻咻地說:「你自己差張鯨做了什麼事,還用得著問別人?」

  正在朱翊鈞懵懂不知所措時,馮保接李太后的話又道:「太后說張鯨比當年的孫海、客用更壞,是有確鑿證據。放下這個不講,單論張鯨的品性,他也不適宜再呆在皇上身邊。皇上,老奴觀察張鯨好幾年了,此人聰明伶俐,但心術不正,最近與張四維勾勾搭搭,最為可恨。內廷太監不得與外廷官員交結,這也是洪武皇帝爺的祖訓!」

  李太后接著說:「鈞兒,馮公公的話說的是。這個張鯨,咱從今以後,再不想見到他。」

  「老奴已經想好,比照當年處理孫海、客用的舊例,將張鯨發往南京孝陵種菜。皇上,你意如何?」

  馮保挾太后之威,已是明顯地逼宮了。朱翊鈞心有不甘,卻又不敢抗拒,只得支吾道:

  「好吧,這事兒,明天辦理!」

  張居正④火鳳凰·第三十六回 劍影刀光仇生肘腋 風聲鶴唳禍起蕭牆

  張鯨一出乾清門,吸溜著嘴兒,倒像是犯了牙痛病似的——只要一著急,他就這副模樣。他不知道馮保將李太后慫恿到乾清宮來,究竟要和皇上說些什麼,憑直覺,他知道沒有好事。一路走一路尋思,不覺穿過了黃瓦東門。這道門在紫禁城北邊的玄武門與東華門之間,過了這道門是一條橫街,街南是尚衣監值房,街北是司役監,再往東頭走,依次是酒醋面局、內織染局、內府供用庫、番經廠、漢經廠、司苑局、鐘鼓司等等。依次走過這些內府衙門,再往南,迎面聳著一座朱漆大門,便是大內司禮監的入口。從乾清門到黃瓦東門,要穿過南北向的東長街,因那裡是皇上及眾位皇后嬪妃的居住地,所以一向肅穆安謐。一入黃瓦東門,情形便不同了,不足一裡地的街面上,擠了二十幾個大大小小的內府衙門,各處供職的牌子火者監工雜役攏共上千人。這麼多人夾雜一起迎來送往搬東搬西,再加上間或的扯皮拉筋爭吵打架,所以一天到晚嘈嘈雜雜總沒個安寧的時候。張鯨在橫街上急匆匆走了一小半路程,經過內府供用庫門口時,忽然門裡奔出一個人來,只見他穿著一件圓領紅貼裡的雙袖襴蟒衣,頭上戴著一頂馬尾絲織成的綴著綠寶石的煙墩帽兒,長得眉清目秀,光溜溜的下巴上閃著瓷光,一看就是個「招蜂惹蝶」的浪主兒。他當街攔住張鯨的去路,打了個拱喊道:

  「張爺!」

  張鯨抬頭一看,認出是內廷供用庫的總理太監柳如春。這總理太監是內廷供用庫的二把手,他上頭還有一個掌印太監。宮裡有個規矩,小太監們為了尋求靠山,往往會拜在一個大太監門下。若大太監接受了拜禮,小太監便可自稱是某某門下,並尊其為爺。七年前,柳如春還是一個酒醋面局的僉書,拜在張鯨門下後,正是張鯨的提攜,他才混到現在這個六品內侍的位置。眼下張鯨心裡有事,見柳如春攔他,便不耐煩地問:

  「你有何事?」

  柳如春左右瞧瞧,見沒有人,壓低聲音笑道:「張爺,小的答應您的事兒,今兒個辦妥了。」

  「什麼事兒?」張鯨不解地問。

  「夫妻宴呀!」柳如春擠了擠眼,「小的託付人,把挽口、挽手、龍卵三樣兒弄齊了。」

  如果不是大內的閹人,叫外頭人聽了,還真不知曉柳如春說的話是個啥意思。他說的挽口,便是牲畜的牝物;挽手,即牲畜的陽具;龍卵,則特指白牡馬的腎囊,都是閹人的隱語。卻說太監們被閹之後,雖然失了性事的能力,但男人的心態並沒有改變,身份兒一高,也想在那「淫」字上下功夫。雖不能在床上顛鸞倒鳳耕雲播雨,但玩玩「對食兒」過過幹癮也是好的。更有那一般不可思議處,他們將牛驢等牲畜的牝戶陽具——也就是他們說的挽口挽手等不典之物,配之「龍卵」,合起來製成菜肴待客,稱之為夫妻宴。若門下人用此宴招待主子,才稱得上是大孝敬。夫妻宴吃得多了,方有比較,牛挽口的味道較之它種牲畜為勝,小叫驢的挽手,在四條腿的畜類中,亦高居上游。即便牛驢,也有講究。牛須得是淮河邊上兩歲口的黃牛,驢則以山西汾洲的草

  驢為勝,龍卵最佳者,卻是取自山海關外的嘶風胡馬。這三樣湊起來的夫妻宴,才稱得上極品。大內的貂趟,雖然常常都能吃到夫妻宴,但能吃到上述那種極品的,卻又少之又少。一次閒談中,張鯨說一直未曾吃過正宗的夫妻宴,頗以為憾,在場的柳如春便拍著胸脯說他來想辦法,一定讓門主兒了這一樁心願。張鯨當時並未當真,笑笑過去了,卻沒想到幾個月後,柳如春真的謀回這三件寶物。

  「都是正宗的?」張鯨問。

  「爺,這事兒哪能假呢?」柳如春扭著腰,女人氣十足地說,「山西驢子的挽手兒,看著就是不一樣,放在泔水裡浸泡了一天,它還硬得槍似的。」

  一陣風吹來,柳如春身上散發出來的濃濃的薰衣香,嗆得張鯨打了一個噴嚏,他揉了揉鼻子,問道:

  「誰掌廚做的?」

  「禦膳房的馬三衛。當年隆慶皇帝爺,最喜歡吃他烹製的驢腸。小的將他請到咱衙門裡來做下這頓筵席。」

  「馬三衛的手藝沒有話說,前些時他給恭妃娘娘做的撈糟蛋,還得了李老娘娘的誇獎。」

  「爺賞個臉,先進咱衙門吃杯茶,然後再開宴。」

  張鯨看看日頭,大約已入午時,眨眼兒就到了吃午膳的時間。雖然這頓「美味」是他盼望已久的,但他此時實在沒有心情。一想到李太后和馮保正坐在西暖閣與皇上談話,他的眼皮子就跳個不停。他正猶豫著怎麼辦,忽聽得背後咚咚咚響起腳步聲,回頭一看,見是另一位秉筆太監張宏手下的掌班杜光廷急匆匆跑來。一看到他,杜光廷就嚷道:

  「張公公,可算找到你了。」

  「你找我幹啥?」

  「咱家老爺急著要找你。」杜光廷氣喘吁吁地說,「咱老爺一入僮房,你已經去了乾清宮,他怕你讀完折又去忙別的,便差小的守在乾清宮門口等你。小的足足等了一個多時辰,一泡尿憋不住了,才說尋個廁所方便一下,轉眼兒你就出來了,小的只好跟在屁股後頭追。」

  「究竟是什麼事,這麼急?」

  「小的哪知道呀,瞧咱老爺的臉色,倒不像是好事兒。」

  張鯨一下子緊張起來,再也無心吃那夫妻宴了。遂對柳如春說道:「事不湊巧,飯是沒法吃了。」一句話道罷,已跟著杜光廷三步並著兩步朝司禮監值房跑去。

  眼下,在司禮監掌印馮保下面,共有四個秉筆太監。按順序排列,第一是張宏,第二是張誠,第三才是他張鯨。若論及資歷,張鯨嘉靖二十六年入宮,選人內書房學習時,與孫隆最為友善,而那時的內書堂管事牌子便是張宏。因此,張鯨與孫隆都算是張宏門下的人,馮保得勢後,孫隆改投門庭,張鯨也跟著一起歸附。兩人俱從馮保那裡得到好處。即便這樣,老成持重的張宏也沒有生半點閒氣。當張鯨漸漸失寵于馮保又回來對他表示謙恭時,他連半句責怪的話都沒有。只是這張宏不喜沾惹是非,是宮裡頭有名的「好好先生」,每每見到張鯨背著馮保搞些小伎倆,他總是好言相勸,提醒他不要引火燒身。

  從內廷供用庫到司禮監衙門,半裡路都不到。不一刻工夫,張鯨跟著杜光廷便走進張宏的值房。張宏在司禮監的地位,僅次於馮保,屬￿「亞相」。從司禮監的大門進來後,先要經過一座長了十幾棵虯皮老松的院庭,再進入第二道門。入門以後,大院裡又套了東西兩座小院,東院是馮保的值房,西院是張宏的值房。這兩座小院互不相連,但後門都緊挨著碧波粼粼的護城河,河岸上榆柳成行,花畦分列,在警護森嚴密瓦重簷的紫禁城內,這裡卻能看到蝶舞蜂忙的田園風光,實為大內最好的居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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