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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六六


  馮保答:「大約一個月前,老奴預備慶祝太后的皇長孫出生,特地知會南京守備太監劉全,讓他將留都最好的戲班子雇請幾家到北京來演出。劉全接到老奴的手劄後即刻辦理,大約是前天,被雇請的三個戲班子乘船從運河抵達了通州,昨兒進了城,被安排在蘇州會館住下。念著他們旅途勞頓,本說讓他們歇息幾天再說,湊巧兒今天是重陽節,明天又是皇長孫滿月的吉慶日子,老奴便想著讓他們今兒夜裡進宮演出,不知太后意下如何?」

  「好呀,」李太后是個戲迷,一聽說有戲看便有精神,饒有興趣地問,「來的這三個戲班子,是不是南京最好的?」

  「肯定是最好的。劉全辦這類事情,是一把好手。」

  說話間,兩人已走到一溜九楹的慈甯宮正房廊下。在長廊東頭,擺著一張鋪著團錦靠墊的籐椅,那是備著李太后閒暇時坐在這裡欣賞院中花木的。她坐上去,並示意馮保坐在她旁邊的一張小矮椅上。她正說問一問戲班子的事情,忽然瞥見馮保的臉色蒼白如紙,一雙眼泡兒亮晃晃的,似乎有些浮腫,便關切地問:「馮公公,你是不是病了?」

  眼下,馮保最忌諱的就是這個「病」字兒,因為他知道皇上現在只要找到任何一個藉口都會讓他在家賦閑。因此,不管筋麻骨痛多麼不舒服,每天他都準時趕到司禮監當值。李太后此時的問話,正好觸動了他的心思,想起進院時差點摔了一跤,回道:

  「啟稟太后,老奴沒有病,方才是被迎面的陽光眩迷了眼,才歪了一下。」

  李太后聽出馮保這是在要強,想起他十幾年如一日任勞任怨服侍皇上,不免深為感動,動情地說:

  「馮公公,這三個多月來,朝廷接連發生大事,先是張先生去世,你忙得腳不沾地,終是病倒了。剛剛好一點,接著是皇長子——咱的孫兒出生,你又沒日沒夜地操持,這樣連軸兒轉,不要說你這大一把年紀,就是二十郎當歲的年輕人,身子骨兒也熬不住啊。」

  「太后……」馮保眼角潮潤了。

  「馮公公,如果咱記得不差,你今年六十五歲了吧?歲數不饒人啊!咱看從今以後,你在司禮監坐個纛兒就行,雜七雜八的事,盡讓手下人做去。」

  李太后一番體恤話兒,讓馮保悲欣交集,他確信李太后對他的信任一如既往,止不住的淚珠子便簌簌地直往下掉,他哽咽著說道:

  「太后如此體貼,老奴感恩不盡。也不瞞太后說,這些時老奴常常犯迷糊,想著是不是自己真的就老了,成為皇上的累贅了。」

  李太后雙眸一閃,吃驚地問:「馮公公,你怎麼能這樣想?常言說得好,家有老,是個寶。如今張先生走了,皇上就得靠你。」

  逮住這個話縫兒,馮保趕緊言道:「太后,老奴如今是有力使不上,真正能夠替皇上把舵的,還是太后您呀!」

  「我?」李太后一愣,咬著嘴唇沉吟著說道,「自張先生去世後,鈞兒自己操持國事,幾個月下來,倒也井井有條。過去,咱老是對他放心不下,現在看來,他被張先生調教出來了。」

  馮保歎了一口氣,苦著臉說:「依老奴看,朝中大事,還得您太后把把關。」

  李太后聽出話中有話,敏感地問:「怎麼,馮公公你聽到了什麼嗎?」

  馮保瞧著東牆角處一株正在盛開的嫣紅的月季,遲疑了一會兒,才鼓足勇氣問道: 「朝中最近發生的幾件事情,太后知道嗎?」

  「什麼事?」

  「戚繼光被調離薊鎮……」

  「他去了哪裡?」不等馮保說完,李太后搶著問。

  「廣東,雖然都是總兵,但薊鎮擔負著拱衛京師的重任,事權之重,為各路總兵之首。還有吏部尚書王國光,前幾天也被免職了。」

  「啊,這是為何?」

  馮保便把這兩件事發生的始末緣由詳細稟報一番。李太后聽罷,半晌沒有作聲。這時,一隻槐葉般大小的花蝴蝶從院牆外頭飛了進來,繞著月季花翩翩而舞,正在花樹下澆水的宮女看見了,忙跳躍著想把它捉住,李太后對那名宮女嚷了起來:「芹兒,讓它飛,不要打擾它。」看著宮女重又彎下腰來給花樹澆水,李太后才扭過頭來對馮保說道:「咱自添了孫兒以後,這一個多月來,只想著消受做奶奶的福氣,沒想著要過問朝廷的政事,鈞兒與咱多次見面,也不言及政務。咱還以為他可以單獨柄政了,沒想到捅了這大的漏子。」

  聽到李太后的口氣中明顯露出不滿,馮保說話的膽子就大了起來:「太后,戚繼光與王國光落得如此下場,老奴聽了也不免心驚膽戰。」

  「你擔心什麼?」李太后睜大了眼睛問。

  馮保回答:「皇上登極十年,張居正忠心輔佐,終於開創出國富民安四海咸服的萬曆新政。戚繼光與王國光,都是張居正生前最為倚重的幹臣,如今張先生屍骨未寒,張四維就攛掇皇上把這兩個人除掉。現在朝中所有大臣,無不人心惶惶。這情形,倒很像隆慶六年春天。」

  「啊?」一提起那段難以忘懷的慘痛歲月,李太后心下猛地一緊,看著臉色就變了,她問道,「怎的像隆慶六年?」

  「那時候,先帝爺病重纏身,已很難親理國事,外頭內閣一個高拱,內廷司禮監一個孟沖,兩人心術不正,勾結起來架空皇上,把持朝局……」

  「不用說了,」李太后已是臉色燥赤,提高聲調問道,「如今內閣是張四維,內廷與他勾搭的是誰?」

  「張鯨。」馮保脫口而出。

  「張鯨?」李太后一怔,「他不是你的手下麼?」

  「是啊,」馮保一副痛心疾首的樣子,說道,「這人原在禦馬監值事,肚子裡有些墨水兒,一眼看上去老實巴交,老奴就將他提拔進了司禮監。萬曆八年起,又讓他專門上西暖閣給皇上讀折。誰知道這傢伙,竟是一頭中山狼。」

  「你說他與張四維勾結,有何證據?」

  「據東廠報告,這張鯨自張居正去世後,曾偷偷摸摸到張四維家中去過多次。近些時彈劾潘晟、王國光以及調離戚繼光的摺子,皆出自張四維門生之手。張鯨與張四維的這些個門生,私下裡也打得火熱。前天,張鯨還做了一件壞事,被老奴偵伺出來了。」

  「什麼事?」

  「他花重金,從雲南給皇上買了些緬鈴。」

  馮保說著,從懷裡掏出一個錫紙包兒,小心翼翼打開給李太后看。只見裡頭有幾顆綠豆般大小金燦燦的小球兒。李太后拿一顆在手上,見這小球兒外頭用頭髮絲般的金線鑲架,輕輕一捏,只覺軟軟的手感很好,李太后從沒見過這物件兒,不解地問:

  「這小球兒製作如此精細,你說叫什麼?」

  「緬鈴,產自緬甸國,從雲南那邊弄進來的。小小一顆,值一百兩銀子。」

  「這麼貴,它幹啥用的?」

  馮保扭捏了一陣子,才道:「當著太后的面,老奴實在說不出口。」

  「有什麼不好說的,說!」李太后彎眉一挑,眼角皺紋越發深了。

  「啟稟太后,這緬鈴是淫器。」

  「淫器?」李太后將放下的緬鈴又重新鵠起來,揉捏著問,「這怎麼是淫器?」

  馮保知道李太后問話的意思是這緬鈴如何使用,遂答道:「老奴打聽過,聽說是將這緬鈴塞進男人的那個裡面,緬鈴受熱之後,便有一種氣味散發出來,令女人大生快感。」

  李太后一聽,頓時滿臉羞赧,盛怒之下,一揚手將那顆緬鈴擲了出去,罵道:

  「張鯨這個狗奴才,竟敢引誘皇上。」

  「是啊,當初孫海、客用兩個,將皇上騙到曲流館,做那見不得人的齷齷事。如今這張鯨,引誘皇上的花招更離譜,膽子越發大了。」

  「唉,這宮裡頭的壞蛋,怎麼比蝨子還多!」李太后說著,霍的一下站起身來,擰著眉對馮保說道,「走,馮公公,咱們現在就去乾清宮。」

  巳時過半,在乾清宮西暖閣中聽張鯨讀了一個時辰奏摺的朱翊鈞感到有些乏了,便坐在幾案後頭伸了個懶腰,問口乾舌燥的張鯨:

  「後頭還有什麼摺子沒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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