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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六四


  妙尼向客人打了個稽首。徐爵又指著馮保對妙尼介紹道:「這位是咱家老爺,這二位是咱家老爺的朋友,一個姓梁,一個姓王。」

  因為保密,徐爵不肯暴露三人的真實身份,妙尼也不追問,只點點頭,招呼客人坐下,讓小尼姑給他們沏茶。桌上沒有燃燭,借著滿庭月色,馮保打量與他隔桌對面而坐的妙尼,只見她身材微胖,鴨蛋樣的下巴頦兒微微有點翹,因為光線暗,倒看不出她有多大年紀,只覺得她雙眸晶亮,想她年輕時必是一個美人胎,馮保呷了一口小尼姑新沏的茉莉花茶,言道:

  「久聞妙尼師父大名,今日,老夫得便與兩位朋友一道前來造訪。」

  妙尼淺淺一笑,答道:「老身離開京城四十年,如今再回來,發覺這紅塵之地越發風俗澆薄了。」

  「師父離開京師四十年了?」王篆插話問。

  「是呀,老身二十八歲離開,如今都六十八歲了。」

  「這倒真看不出。」王篆備感驚奇,歎道,「咱還以為師父只有四十來歲呢,您保養得真好。」

  「什麼保養,」妙尼搖頭一笑說,「日食三餐,夜眠一覺,無量壽佛。」

  馮保把話題兒扯回來,對妙尼說:「師父方才說京師風俗澆薄,老夫深有同感。」

  「是啊,你看外院這些人,說是來拜太陰,有幾個誠心的?在花蕊夫人銅像前,還嘰嘰喳喳笑鬧不停,轉身離廟,就越發沒有規矩了。」

  妙尼是聽到前院傳來的打情罵俏聲有感而發。徐爵接過話茬兒說:「老師父說的是。外院那些俏佳人,平常都嬌滴滴的,線疙瘩挨著都喊痛。其實,她們又有幾個生了好命?話又說回來,她們命好也不吃這碗飯了。」

  「你這位府君的話也有偏,不能一竹篙打一船人,風月場中也有好人。」

  妙尼這一駁,徐爵馬上想起她也是妓女出身,頓時後悔失言,忙遮掩說道:

  「師父所言極是,咱家老爺聽說師父通過辨音辨影,能察人禍福,百不一失,想見識見識。」

  「老身近些日子乏累得很,眼神兒不濟了。不過,幾位施主大老遠的跑來,也不好掃你們的興,老身權且試試。」妙尼說罷,便對身邊拿著拂塵的小尼姑說,「你去稟告前頭行院,讓她佈置佈置。」

  小尼姑領命去了,妙尼便請客人吃茶點。這當兒,只見兒位女尼在兩棵桂花樹間支起了白紗屏風,屏風裡頭的外院後廊下的八角宮燈也都點亮了,人在後廊中走,白紗屏風上便影影綽綽,徐爵指著屏風問:

  「妙尼師父,您從那影兒可以看出人的禍福來?」

  「試試吧。」妙尼說著把四位客人逡視一遍,又選中徐爵說,「還是有勞你,到前院找個女孩兒,讓她從後廊走一遍。」

  「是。」

  徐爵答應一聲,起身就去了前院。不一會兒,只見他又繞過屏風問道:「現在能走了嗎?」見妙尼點點頭,便又縮了回去。旋即就見白紗屏風上出現了一個嫋嫋娜娜的身影,從左至右緩緩移去,妙尼凝目而視。

  「師父看出了什麼?」王篆問。

  妙尼說道:「這女孩兒十三歲破瓜,今年大約十六歲,餘下的,待老身當面問她。」

  說話間,徐爵已將那女孩兒領了過來,只見她齒白唇紅目如點膝,臉白得像豆腐腦兒。穿著一領月白色採蓮裙,外套蔥綠色水田披風,她向在座的主賓蹲了個萬福,然後忸怩站在一邊。

  妙尼瞅著她,問道:「這小妮兒,你叫什麼?」

  「秋菱。」

  「你今年十六歲?」王篆問。

  「是的。」

  馮保與梁夢龍對視一眼,都有些詫異。只聽妙尼繼續問道:「你左手臂上一塊青紫,是誰揪的?」

  秋菱眼圈兒一紅,低頭不語,妙尼歎口氣,又道:「秋菱,你老家可在德州?」

  「大概是。」

  「怎麼大概是。」徐爵問,「難道你連家鄉也記不清了?」

  「她是記不清,」妙尼說,「她五歲時在街上走失被人拐賣,進了青樓,十三歲就被迫接客。」

  「秋菱,老師父說的可是真的?」王篆問。

  秋菱點點頭,掩面抽泣起來。妙尼歎了一口氣說:「這小妮兒不肯當風塵女子,千方百計躲著不肯接客,故昨兒晚上被鴇母揪打。老身看她日後還有一段富貴,你們幾位施主誰肯做好事替她贖身,必定功德無量。」

  王篆已是對妙尼佩服得五體投地,這時搶著回答:「秋菱的贖身銀子,我出了。」

  秋菱一聽,睜大了淚眼,朝王篆喊了一聲:「老爺!」

  「給你贖身,大約多少銀子?」

  「二百兩。」

  「好。」王篆轉頭對徐爵說,「麻煩你替在下安排個人,隨秋菱回去辦妥這件事。」

  「好嘞,保證不誤。」

  秋菱喜從天降,當即跪下對王篆磕頭,徐爵催她起來,將她帶出了後院。

  經過這段插曲,馮保、梁夢龍等對妙尼的非凡功力已是深信不疑。馮保抬頭看了看中天的明月,腦海中又浮出張四維、張鯨等人陰陽怪氣的臉色,不免憂心忡忡,便指著梁夢龍問妙尼:

  「老師父,你看這位施主,該有什麼地方指點迷津的?」

  早在品茶閒聊時,妙尼就把三個人的相都看過了,遂答道:「老身看你們三人,都是大富大貴的人,你們來找老身,為的是同一件事。」

  「啊?」三人面面相覷,關於張四維這些時的言行舉止,三個人的確私下議論過,都覺得這人靠不住,遲早要反水。因此王篆一直攛掇馮保及早想辦法將他除掉。妙尼點出一句,叫他們驚駭不已。馮保也不敢追問妙尼所說的究竟是哪一件事,只籠統地問:「請教老師父,咱們想的那件事,能辦成否?」

  妙尼拿著茶杯,剛說要喝忽地又放下,瞄著馮保說,「你是大施主,從今日往前說,你的命貴不可言,龍翔九天,你騎在龍背上。」

  「往後呢?」馮保緊張地問。

  「堯有八眉,夔惟一足,人之吉凶,皆在身上體現,安能隱瞞,」妙尼發了一通感慨,又對馮保說,「你有將相的權勢,卻無將相的名份,今年冬天大寒之前,你得好好過,千萬不要犯煞。」

  「犯什麼煞?」

  「與人打官司,你在劣勢。」

  「咱呢?」梁夢龍按捺不住,插話問道。

  「十月份,你還有喜事。」

  「真的?」

  「但此喜是回馬祿,喜中有憂。」

  「此話怎講?」

  「有名無實,得而復失。」

  梁夢龍空喜一場,嚼在嘴裡的一塊蓮茸月餅,竟半天吞咽不下。王篆一聽馮保與梁夢龍兩人都有災厄,心想自己與他們是骨頭連皮的關係,因此不敢再問,誰知妙尼卻主動對他說道:

  「你這位施主,方才為秋菱贖身,這是積了陰德。本來,明年開春之後,你有牢獄之災,現在看來有所化解。」

  「老師父,你知道我是幹什麼的?」王篆沉不住氣問。

  妙尼仍是淺淺一笑,高深莫測地回道:「你有官身,今晚不穿官服,卻穿這領道袍,這兆頭不好。」

  王篆悵然若失,半晌才問:「聽人說,老師父曾賜人護身符,可以趨吉避凶,不知能否賜給在下一個。」

  「你用不著了,」妙尼不緊不慢回答,「其實,最好的護身符,就是積德從善。」

  聽著妙尼的告誡,馮保儘管內心不以為然,表面上卻裝得若無其事,笑著問:

  「老師父,聽你一席高見,好像咱們是一根繩兒上拴的三隻螞蚱。」

  「不止三隻,三個三隻都不止。」

  「啊?」王篆一急,身子便亂搖起來。他追著問,「究竟是什麼事兒,這麼嚴重?」

  「老身說不清。你們三個,好像有一個共同的仇人?」

  妙尼所說的話,沒有一句實際所指,但句句都讓馮保他們聽得心驚肉跳。經過短暫沉默,梁夢龍還欲問什麼,卻見徐爵滾葫蘆似地跑進來。

  「秋菱的事辦了嗎?」妙尼問他。

  「咱派手下人前往辦理去了,老師父放心,誤不了事的,」徐爵說著,又問王篆,「王老爺,妙尼師父露了一手兒吧。」

  「真是高人,在下服了。」王篆讚歎。

  馮保看看夜色已深,便提出告辭。妙尼也不挽留,送出後院門口,施禮而別。此時夫人廟的前院,猶自遊人如織。徐爵將馮保一行領到僻靜地兒上轎。馮保看到徐爵似乎有話要說,便讓梁夢龍與王篆啟轎先行。看他們一溜煙兒地走得遠了,徐爵才低聲奏道:

  「方才陳應鳳派人來稟報,張四維同他的門生雷士禎、褚墨倫、李植、王繼光等人,在玉蟾樓宴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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