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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六三


  「今天過中秋節,你們暢暢快快喝一頓酒。從明天起,你們各人都有要事去做。」

  一聽老座主話中有話,眾門生都興奮起來。李植嘴巴長,先自問道:

  「大人,聽說昨日皇上在平臺單獨見您。如此造膝密談,定有非凡旨意?」

  「你小子長的是狗耳朵,什麼都想聽,」張四維親昵地罵了一句。忽見門外白紗窗下人影兒一閃,忙警覺地問了一句,「門外是誰?」

  「相爺,是咱,」一聲未了,便見那位名叫楊二牛的夥計掇了一個託盤推門進來,高聲唱喏道,「來嘞——熱騰騰香噴噴的鮑魚燴珍珠菜。」唱畢搬菜上桌,又對張四維大獻殷勤說道,「相爺,這是咱玉蟾樓的第一號招牌菜,製作它……」

  眾門生豎著耳朵急著要想聽座主講與皇上相見的事,卻不想這廝跑來噦唕。他們中數雷士禎性子最急,這會兒只見他拉下來臉斥道:「行了行了,咱們是品酒賞月,還是聽你嘬牙花子?還不快快下去。」

  楊二牛遭此搶白,只得怏怏下樓。張四維伸著筷子讓大家品嘗鮑魚,眾人都贊味道好。張四維慢慢嚼了一塊,言道:「做工倒是沒有偷懶,只是料醬稍差。」說著,咽兒一口又幹了一杯,趁著酒勁兒把昨日平臺召見的事向門生們作了通報。他一說完,李植就興奮得一擊巴掌,嚷道:

  「聽到這消息兒,今晚上醉死也值得。」

  眾人又喳喳呼呼鬧了一通酒,席面上已是熱鬧非常,年輕氣盛的王繼光說道:

  「老座主既然給皇上拜章明奏,不給馮保封爵,這道冤仇就算結下了。利劍既然出鞘,斷沒有收回的道理。下一步咱們該如何動作,還望老座主明示。」

  褚墨倫插話:「馮保這只老狐狸,要麼不動他,既然動了他,就得一棍子將他打死,否則,讓他喘口氣兒反撲過來,咱們斷沒有活命的道理。隆慶六年,高拱與他鬥,吃的就是這個虧。」

  張四維頻頻點頭。李植卻不服氣,兩片薄嘴唇一撇,與褚墨倫抬杠道:「應澤兄,你不要忘了,現在是萬曆十年,與隆慶六年相比,情形完全不同。那時,馮保內靠兩宮太后,外與張居正結為死黨。現在呢?張太岳已睡在黃土堆內成了文忠公,皇上也已長大親政,不再受人愚弄。他昨日與咱們老座主造膝密談,這就是吉兆。」

  褚墨倫不喜歡李植咄咄逼人的作派,咕噥道:「咱也不是故意說喪氣話,常言道小心不虧人。」

  「墨倫說得對,小心不虧人。」張四維一邊喝酒一邊說道,「李植,你那分析也不是全無道理,但要記住,馮保現在並不是一隻死老虎。」

  「是呀,」褚墨倫高聲附和一句,「馮保是一隻母大蟲,吼一聲地動山搖。」

  「咱就不信這個邪!」李植悻悻然說道,「座主大人,學生按你的吩咐,暗地裡查出了馮保不少貪墨穢行。只待您一發話,咱就給皇上遞摺子彈劾。」

  「先不忙彈劾他。」張四維白日裡在書房裡革擬條陳的時候,已想好了與馮保周旋的策略,此時正好向門生們佈置。他喝酒喝得舌頭發粘,讓王繼光下樓要了一壺熱茶上來。他喝了一口漱漱嘴,言道,「牆倒眾人推,這是常理,但馮保這堵『牆』眼下還穩固得很,連皇上都不敢得罪他。皇上不想給他封爵,卻轉個彎讓老夫來當惡人——可見馮保的威勢。目下有一件事,須得你們去做。」

  「但請座主吩咐。」雷士禎代表眾人言道。

  「牆既推不倒,你們就掏牆腳。」

  「如何一個掏法?」李植性急地問。

  張四維正欲面授機宜,忽見張順從門外探了個腦袋進來,對他說:

  「老爺,小的有件急事,想單獨請示。」

  「啊,你有啥事?」

  張四維說著起身離席,走出大門。只見四樓以上的樓梯口兩側,站滿了隨他而來的護衛。張順隨手把門掩上,張四維狐疑地問:

  「把護衛都調來這裡幹嗎?」

  張順道:「小的發覺這玉蟾樓魚龍混雜,有不少形跡可疑的人。」

  「你發現了什麼?」

  「那個叫楊二牛的店夥計,老爺記得麼?」

  「記得,他怎麼啦?」

  「小的在四樓靠近樓梯的位置要了一個檯面兒,一面品茶吃點心一面觀察形勢,發現這S-T-有事沒事就往樓上跑,有幾次躡手躡腳的把耳朵貼在門扇上偷聽。小的心下生疑,趁他下樓不注意,腳下使了個絆子,他踉蹌跌了一跤,小的裝著去扶他,趁機在他瞑間摸了一把,發現他長衫裡頭紮了一個腰牌,小的立馬撩起長衫一看,發現是一面魚形銅牌,上半部陰刻了一隻狴犴,下半部刻了一個甲字。」

  張四維一聽大吃一驚。他久居內閣,知道這種狴犴銅牌為東廠專用,凡刻有甲字號的,每天不拘任何時辰,都可以自由進出大內。他早就知道,東廠有許多奸細撒在各處,不單青樓酒館客棧店肆裡有,甚至各大衙門裡也有暗線,只是這些人隱藏得很深,你即使與他相知多年,卻並不知曉他的真實身份。看來,這個楊二牛便屬￿這類人,名義上是玉蟾樓的跑堂,實際上卻是東廠的特務。張四維本已有了七八分醉意,此時醒了一大半,低聲問管家:

  「你沒有看錯?」

  「小的看得十分真切,決不會錯。」

  「此人現在何處?」

  「他見小的識破了他,便典見著臉下樓去了。」

  「好,你多盯著些個。」

  張四維說著返身回到房裡。他的那些門生以為管家找他說家事,所以並不在意,都還在那裡等著他回來傳授「掏牆法」。誰知他一回來,看了滿座的佳餚,忽然搖了搖頭,笑道:

  「今兒個中秋節,談什麼正事兒,乏累得很。老夫記得這樓上有賣唱的,李植,你去叫兩個來,咱們一邊聽曲兒,一邊飲酒賞月,豈不快哉!」

  眾門生一聽,都心知有異,卻也不敢追問。只見李植已是一溜煙地跑下了樓。

  就在張四維與其門生在玉蟾樓上宴集之時,另有一撥人也先後乘小轎來到東四牌樓南邊的勾欄胡同。他們是馮保、梁夢龍和王篆。這個梁夢龍是萬曆開朝以來的第四任戶部尚書,不但與張居正有同年之誼,且與馮保交情很深。王篆在漕運總督任上幹了六年後,于萬曆七年從揚州回到北京,升任為都察院右都禦史。都察院的一把手為左都禦史,右都禦史為副,但兩個都禦史的職級一樣,都是正二品。張居正任次輔的時候,這個王篆就是他夾袋中人物。由於張居正的關係,王篆與馮保也相處得不錯,特別是張居正死後,王篆為了尋求新的靠山,與馮保靠得更近了。這樣三個顯赫人物之所以選擇在中秋節的夜晚來到勾欄胡同,為的是尋訪一位異人。

  卻說這勾欄胡同,本屬元朝大內禦溝欄舊址,故名。當時,緊挨著禦溝欄,曾建有一處達官貴人的巨宅。元朝滅亡,這巨室成為廢第。大明開國後,元舊宮的一些宮女僦居於此,將廢弟的後花園版築翻新,改建為一座廟宇。廟內供奉了一尊銅鑄坐式女像,它通高四尺八寸,方面含笑,姿容秀美,頭向左偏,頂盤一髻,插花兩枝,身著短襖,盤右股,露蓮鉤,右臂直舒作點手式,曲左股,左手握蓮鉤,情態妖冶,楚楚動人。傳說這樣子是根據元大內所藏花蕊夫人繪像澆鑄而成。因此,人們將這座廟直呼為花蕊夫人廟。久而久之,為了稱呼方便,便簡略成夫人廟。不知從何時起,這座夫人廟竟成了妓女的祖庭。京城錦繡之地,天下尤物,于斯為盛。因此,這夫人廟的香火,一年到頭出奇的興旺。俗傳八月十五拜太陰——妓女們視太陰為本家吉神,夫人廟銅像更被看成是太陰化身。每年的中秋節,京城中的風塵女子便相邀著到這座廟裡拜神。屆時這條胡同內,熙熙攘攘走的都是妖豔女子,引得許多浮浪子弟,都興抖抖趕到這裡來一飽眼福。

  馮保一行相邀來此,倒不是學登徒子作獵豔之行。他們是聞聽夫人廟的住持妙尼的大名,特地前來拜訪。

  傳說這位妙尼年輕時頗有姿色,也是當紅名妓,後年長色衰屢遭變故,便削髮遁入空門,在山西真空寺閉關修行多年。一日燒開水,不小心燙傷了手臂,痛得一聲慘叫——就是這一聲叫,讓她頓悟破了禪關,競得了天眼通的異稟。通過辨音辨影,言人吉凶禍福往往十分靈驗。今天夏天,夫人廟的尼姑們聽說她的大名,便把她從山西請來北京當主持。自她入住夫人廟,京城多少縉紳人家的貴婦人,都跑來找她測災問命,打聽流年。回回都能被她說得八九不離十。如此一傳十,十傳百,妙尼的名字便響徹了京城,不單是女士,就是找她的貴人大老也漸漸多了起來。徐爵聽說之後,便向馮保推薦。自張居正去世後,馮保腦子中的危機感一直揮之不去,去白雲觀抽了一支下下簽,心下更是怏怏不樂。正有心重新問命,聽徐爵一吹噓,就動了心思要來拜訪,於

  是決定趁中秋節放假往夫人廟走一遭。他本沒有邀梁夢龍與王篆,怎奈這二人都提前給他府上投了大紅拜帖,要請他中秋夜裡一起賞月。馮保不便推辭,只得一搭兩就,請他二人一同前來。

  為了掩人耳目,三人都換了青衣角帶的居常便服,乘了兩人抬的小轎前來。妙尼住在夫人廟的後院,屬￿「香客莫入」的清靜之地,馮保到來之前,徐爵早就給妙尼送了一百兩銀子,囑她今晚再不要接待別的客人。因此,當馮保一行從鶯聲嚦嚦笑語頻頻的俏佳人叢中好不容易擠進後院時,眼前不覺一爽。只見這小院約半畝見方,靠近前院擋住山牆的是兩棵團團濛濛的桂花樹,此刻暗香陣陣直是沁人肺腑。靠裡院右角,用石條砌得整整齊齊的八角型圍欄裡,生長著一棵盤龍虯枝的古藤。藤葉葳蕤差不多遮蔽了半個院子。藤架下,擺了一隻八仙桌、幾把四出頭的官帽椅。一位頭戴觀音帽,身穿對襟滾邊青素衣的尼姑面對前院正身而坐。她身邊一左一右站了兩個小尼姑,一個執拂,一個執劍,這排場亦佛亦道,叫人捉摸不透。看見客人進來,那尼姑便挪了挪椅子站起來,領頭的徐爵趨前一步,對馮保介紹說:

  「這位就是妙尼師父。」

  「阿彌陀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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