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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五九


  「咱對潘晟素無成見,當年咱任禮部尚書,潘晟任禮部左侍郎,兩人還相處得極好,」張四維生怕引火燒身,此時竭力推卸責任,「但是,監察禦史雷士禎,禮科給事中王繼光兩人的彈劾摺子呈到皇上那裡,皇上責臣擬票,臣揣摩皇上的意思,好像是不大喜歡潘晟,故擬了那道票。」

  「你怎地知道皇上不喜歡潘晟?」

  「皇上讓咱擬票,事先不作任何交待,這種態度,本身就說明問題。」

  「你方才說要請教老夫,看來你對帝王心術的揣摩,已是爐火純青嘛,」馮保譏刺一句,複又問道,「你知道,潘晟是太岳先生推薦的嗎?」

  「知道。」

  「知道了還如此擬票,太岳先生如果九泉有知,當作何感想?」

  「這……雷士禎、王繼光那兩份摺子,列舉潘晟貪墨罪狀,並非捕風捉影。」

  「常在河邊走,哪能不濕鞋。這年頭,要想在哪個人身上找幾個毛病出來,還不容易嗎?關鍵是有沒有人成心和他作對。如果有人想揪你鳳盤先生,你能保證自己乾乾淨淨?」

  這幾句話很有威懾力,張四維不寒而慄,卻仍辯解說:「問題主要出在雷士禎、王繼光的摺子上。」

  「鳳盤先生,你這是此地無銀三百兩,誰不知道雷士禎是你同鄉,王繼光是你門生!」

  「這……」張四維一時語塞。

  馮保瞧著張四維的臉色紅一陣白一陣,忽地又想起在白雲觀抽的那一支下下簽,又憤憤然言道:

  「十年前張居正從高拱手上接過宰輔台印,才不過兩個月時間,就讓人看到了萬曆新政的種種氣象。何為萬曆新政?簡略言之就是一句話:君子道長,小人道消。鳳盤先生,你如今從張居正手中接過宰輔之印,差不多也兩個月了,你讓人看到了什麼呢?如今恰與張居正執政時情況相反,是君子道消,小人道長,這豈不令人痛心?」

  馮保說完,就倏然起身拂袖而去,留下張四維獨自坐在那裡,像一尊泥塑的菩薩,半晌說不出一句話來。

  張居正④火鳳凰·第三十二回 見門生苦心猜聖意 入平臺造膝沐驚風

  張四維窩了一肚子火,從內閣回到家來,更過衣後,管家張順請他用晚膳,可他胃口全無,只讓張順吩咐廚下調了一碗蜜漬蘭花膏給他服用,自己悶坐在書房裡,還在想著下午馮保大鬧內閣的事。

  自萬曆五年入閣擔任輔臣以來,張四維一直在提心吊膽中過日子,一來是懼于張居正「順我者昌,逆我者亡」的嚴峻政風,二來更憚于李太后與皇上對張居正的言聽計從。人閣之前,他本來也是一個敢作敢為說一不二的幹臣,但是,他那幾刷子比起張居正的鐵腕來,卻是小巫見大巫。加之皇上准他人閣的旨意是「隨元輔人閣辦事」,已判了他的身份就是隨班,張四維審時度勢,便將自己的政見主張盡行收起,一切惟張居正馬首是瞻。幾年下來,他在士林中的形象竟完全改變,官場中無論是清流還是循吏,兩樣人都視他為庸碌之輩。

  除了在張居正面前唯唯諾諾,對馮保,他也是十二分的巴結。他知道得罪了這位老公公就是得罪了李太后。但自擔任首輔以後,他的心態漸漸有了一些變化。就像阻止潘晟入閣這件事,他從自身利益著想,決不想潘晟人閣對他構成威脅。因此,他明明知道潘晟走通了馮保的路子,卻依然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組織自己的門人進行彈劾。他這是聽信張鯨的話走了一步險棋。他想著如果皇上駁回,再去馮保府上請罪,甚至不惜把張鯨拋出來以討馮保的歡心。誰知皇上競如此爽快地同意了他的擬票,這樣一來便給他造成如下印象:皇上對馮保已存有芥蒂,而張鯨已越過馮保取得皇上的寵信。

  如果說過去,處理馮保與張鯨的關係,他是腳踏兩隻船。通過這件事,他決心棄馮親張。他甚至暗自忖度:皇上會不會是通過張鯨來試探他的心思。張鯨不止一次對他說起,皇上一直想親自柄政,只是李太后堅持不允,他才不得不在張居正與馮保的雙重挾持下,繼續當那種誠惶誠恐的「影子皇帝」。如今,張居正既死,皇上要想當事必躬親的社稷之君,還得搬掉馮保這塊絆腳石。皇上要這麼做,首先必須取得外廷特別是內閣大臣的支持。如果真是這樣,他這個新任首輔便是關鍵。但長期以來,在外人眼中,他張四維與張居正的關係是如影隨形。他要想取得皇上的信任,就必須有所表現,也就是說,要讓皇上看到他與張居正的不同之處。

  基於以上分析,張四維決心投石問路向皇上表示忠心,彈劾潘晟只是他作出了一個小小的試探,此事成功之後,他自以為摸准了皇上的心思,暗自高興之餘,又開始琢磨更大的行動。簡單地說,他是想利用皇上即將得子這樣一件大喜事作為契機,通過施行晉封、大赦、蠲免田賦三件大事來順理成章地推行他的「德政」:晉封可討好皇室,自不待言,給全國納稅農戶蠲免當年三分之一田賦,也是老百姓歡呼雀躍的善舉。再說大赦——這是張四維最想做成又最沒有把握的事。由於張居正奉行「治亂須用重典」的政策。

  幾年來,各地大牢關押的人犯大為增加,每年秋決,全國被判斬決的罪犯由幾百人升至數千人,張居正猶嫌刑法鬆弛。更有甚者,十年來,被張居正的「考成法」罷黜或被拘讞判刑流徙的官員,也有數百名之多,若能恢復這部分人的官職,則等於從根本上否定了張居正的吏治舉措。皇上願不願意這樣做,目前還不得而知。但張四維心底清楚,惟其如此,他才有可能在短期內獲得人數眾多的中下層官員的支持,從而鞏固自己的地位。晉封為了取悅「君心」;蠲免田賦為的是得到「民心」;大赦則是為了博取「官心」。若三樣實現,萬曆王朝必然在他張四維的輔佐下,掀開嶄新的一頁。可是,令他迷惑不解的是,他將如何實施這三件事的密折呈進大內後,皇上既不召見他,也不將摺子發回內閣擬票,正自焦灼,馮保恰在這時候登上門來興師問罪……

  正在張四維獨自呆在書房裡如坐針氈之時,忽見管家張順推門進來,稟道:

  「老爺,李植禦史大人到了。」

  「啊!」張四維迷盹盹地揉揉眼睛,剛起身準備到客堂相見,想了想忽又改變主意,對張順說,「你將他領到書房來。」

  轉眼間,張順領了一個身穿五品白鷳官服的中年官員進來。只見他瘦得一根蔥似的,淡眉鼠眼,高顴骨尖下巴——這副長相,倒像是京城大店裡那些見人說人話,見鬼說鬼話的朝奉。他便是在都察院供職的監察禦史李植。

  李植一進門,立忙把官袍下擺一撩雙膝一彎跪了下去,口中大聲稟道:「門生李植叩見座主大人。」

  張四維親熱言道:「起來,張順,給李植看座。」

  李植半邊屁股坐在椅子上,一副奉事惟謹的樣子。他是萬曆二年的進士,那一年會試的主考官是呂調陽,副主考是張四維。呂調陽萬曆六年病逝,這一年的進士便都奉張四維為座主。如今朝廷三品以上的官員,十之八九都是張居正生前親自詮選。張四維雖然當了首輔,這些當道大臣卻是沒有一個肯聽他調遣。倒是他的門生中,有不少人聚集在他的麾下,這李植便是其中之一。李植屬￿那種一按渾身都有消息兒的人,一肚子鬼點子多似天上繁星。因此,他就格外得到張四維的青睞,逢有難以決斷的事,張四維便會將他找來商量。此時,待張順退出把書房門掩上,張四維便一改座主的尊嚴,迫不及待地說:

  「李植,知道老夫為何召你來嗎?」

  李植眨了眨兩隻小眼睛,問:「聽說馮公公下午跑到座主的值房裡大鬧一通。」

  「你聽誰說的?」

  「黃際。」

  黃際是張四維的書辦。張四維鬱了一肚子的悶氣,終於找到一個人一吐為快,於是將下午在值房裡發生的事備細說了。李植一聽,縮脖兒一笑,說道:

  「座主大人,唐代宗將『不癡不聾,不做阿家翁』兩句金言,做了護身符。這兩句話,如今正好用在你的身上。」

  「怎的合用於老夫?」張四維不解地問。

  「大人當五年次輔,一直裝聾作啞,現在,是您驚雷劈空利劍出鞘之時。」

  張四維眉毛一蹙,回道:「瞧你興抖抖的樣子,說話高一句低一句不著邊際。什麼利劍出鞘?」

  李植挪正了座兒,再不敢吊兒郎當打野岔,而是斂了笑容一本正經言道:

  「依卑職猜測,眼下皇上心裡頭最嫉恨的還不是馮保,而是張居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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