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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五八


  馬三衛答罷一溜煙跑走了,王繼光也拱手一揖告辭回了禮科值房:看著王繼光離去的背影,馮保猛然記起彈劾潘晟的兩道摺子,其中有一道就是這個王繼光寫的。馬三衛說是張鯨介紹他來認識,馮保頓時心下生疑,張鯨是如何認識王繼光的?他已聽說王繼光是張四維的門生,將這些蛛絲馬跡聯繫起來,馮保似乎察覺到一些什麼,莫非張四維與張鯨已勾搭到一起了?想到這裡,正準備登轎回司禮監的馮保,突然改變了主意,他讓轎役們抬著空轎回去,自己則反剪著雙手,慢悠悠走向會極門另一側的內閣。

  自張居正去世後,馮保這還是第一次來到內閣。他走進閣門,只見門內小坊上,鐫刻了一道聖諭:

  機密重地,一應官員閒雜人等,不許擅入,違者治罪不饒。

  這道聖諭為永樂皇帝所立,馮保不知看過多少回了。往日可說是熟視無睹,但今番他發現這塊金字聖諭牌被髹漆一新,心下頓時起了疑惑,忖道:「張四維一當上首輔就裝潢這牌子,他到底安的什麼心?」越想越氣,腳下的步子也快了起來,從閣門到輔臣值房不過百十步路,馮保很快就走了進去,路上碰到兩三個熟識的官員避到路邊向他行揖套近乎,他也只是虛應。張四維的值房原是隆慶年間的輔臣高儀用過的,與張居正斜對面。馮保走到跟前,也不勞別人通報,逕自推門走了進去。

  張四維此時正坐在值房裡與一名官員議事,猛見馮保闖進來,不免大吃一驚,連忙起身讓座,笑道:

  「馮公公,什麼風兒把你吹來了?」

  馮保窩了一肚子氣,但不好當著不相干的官員面前發作,只得扯了一個謊:「老夫到文華殿那邊有點事兒,順便過來瞧瞧。"說罷大大咧咧地坐到了官帽椅上。

  卻說張四維循例遷登首輔之位已經兩個月了,他空下的次輔一職由申時行接替,再加上新補的文淵閣大學士余有丁,三位閣臣湊合著撐起了內閣一台戲。說是湊合,是因為張四維與申時行兩位當初入閣時,皇上的批諭都是「隨元輔人閣辦事」七個字。既然是辦事,總還得看主事者的眼色行事,因此鐵鍋頂頭當家作主的事,兩人從來沒有做過。如今雖然椽子出頭,但「一枝動,百枝搖」的威風一時還培植不起來。就說擬票一事,過去都是張居正一人說了算,現在卻是三人共同議決。雖然有主次之分,但張四維覺得自己根基未穩,還不敢擅權自用。

  如此一來,一些習慣於在首輔更換之際觀察動靜窺測風向的官員,都無不感到奇怪,各衙門裡私下便有了一些議論,有說張四維畢竟是張居正刻意栽培的人,對他一手創立的萬曆新政,必定奉為軌則不致刊削;有說他胸有城府大智若愚,目下表現,在於掩人耳目;也有人譏他鬥筲下才,雖登龍有術,終非濟世之雄……這些浮謗訾言,間或傳到張四維的耳朵裡,他只是一笑了之,每日仍準時來到內閣恭謹辦事。今兒個午膳之後,他並未休息,而是約來禮部員外郎褚墨倫到值房相見。

  這個褚墨倫是萬曆六年春給天下和尚頒發度牒的禮部度牒司主事。那一次,他不但為張四維大大掙了一把銀子,還為他挪用名額做了不少人情。事後三年考滿,張四維投桃報李為他說話,褚墨倫居然跳了兩級,晉升為四品員外郎,主管儀制司。這次他召見褚墨倫,為的是恭妃即將臨盆誕生龍子的事。如果恭妃真的替萬曆皇帝生下一個兒子,這就是太子:歷朝歷代,太子降世都是舉國歡慶的大事。循國朝故事,凡太子出生,一般都會大赦天下,晉封皇親國戚及主要大臣,以及減免各省賦稅。

  張四維今天找褚墨倫來,便是商討由禮部儀制司負責的晉封之事。張四維認為,此次應該晉封的有十幾個人,其中最主要的,應該是兩宮太后以及王皇后的父親王偉。兩宮太后在隆慶六年朱翊鈞登基時就已晉封,一為仁聖,一為慈聖,此後欣逢皇上大婚,又都加封兩字,一為仁聖懿安,一為慈聖昭文。這次若太子真的降生,兩宮太后必然還得加封兩字。張四維雖當了四年次輔,卻一直未曾引起李太后的特別關注,這次他想通過晉封一事來討好李太后。還有王皇后的父親王偉,雖貴為皇上岳父,頭兩年卻一直是個錦衣衛指揮。皇上大婚時,就提出要給王偉晉封,張居正卻以前朝賞贈太濫遺患無窮為理由,不肯辦理。只給王偉從錦衣衛千戶升職為錦衣衛指揮,後經皇上一再催促,才于萬曆八年給王偉晉升一個永年伯,卻言明只是流職,不能世襲。為這件事,皇上一直耿耿於懷。張四維決定利用這次封贈,將王偉的永年伯爵位由流職改為世襲,其意也是為了取悅皇上。張四維向褚墨倫交待這件事,剛說到一半,就被馮保沖斷。張四維只得對褚墨倫說道:

  「你且回去,按本輔的交待辦理就是。」

  褚墨倫躬身退下。馮保見沒有了外人,便呷了一口書辦送上的熱茶,悻悻然說道:

  「鳳盤先生,恭喜你呀,多年的媳婦熬成婆了。」

  張四維早從馮保的臉上看出來他今兒個好像是專門找岔子來的。他尋思究竟什麼事兒冒犯了這位惹不起的大內主管,便試探著說道:

  「老公公,元輔太岳先生突然不豫,說走就走了。好長一段時間,咱都不敢相信這是事實。如今,蒙皇上錯愛,讓咱在內閣牽頭。咱也清楚自己不是這塊料,正說等忙過這段時間,就專門到您府上拜望,向您討教。」

  「你討教什麼?」馮保乜著眼,一副盛氣淩人的架式。

  張四維很不受用,但他強忍著,想著來者不善善者不來,今兒個好歹做個「哀兵」,先把這喪門星對付過去。於是雙手按膝長歎一聲,苦笑著說:「該討教的地方多著呢。譬如說,咱每天總要替皇上擬幾道票,有的票好擬,有的票就讓咱頗費躊躇。往常咱見著張先生,遇有疑難處就寫揭帖求見皇上。皇上也總是及時在平臺召見。咱如今碰到同類事情,也給皇上寫過求見帖子,但皇上總是批一句「先擬票來」,不肯給機會聽咱奏對。皇上究竟心下如何想的,咱心裡頭吃不准。這樣的事情,咱不請教老公公,還能請教誰呢?」

  馮保不知道張四維說這席話的目的,是表明皇上不信任他呢,還是皇上還不習慣把他張四維當首輔看待。馮保覺得其中必有蹊蹺,問道:

  「你是說,你當了兩個月的首輔,皇上還一次都沒有召見過你?」

  「見過兩次,都是在元輔太岳先生的治喪期間,且都是內閣三位輔臣一同見的,所談也僅只限於太岳先生的喪事,以後就沒有召見過了。」

  「平臺單獨召見首輔,這是朝廷的議事制度。皇上不肯見你,一定別有所因。」馮保說著把身子往椅背上一靠,用那種幸災樂禍的口氣問道,「鳳盤先生,你想想,有什麼地方得罪了皇上?」

  張四維見馮保著了他的道兒,心裡頭暗暗高興,表面上卻哭喪著臉答道:「咱一天到晚小心謹慎,怎麼可能得罪皇上?」

  馮保嗤地一聲冷笑,譏道:「你的小心謹慎,老夫是領教了的。」

  「馮公公,你這話……」

  馮保的怒氣終於爆發,只聽他斥道:「往常,老夫打個咳嗽,你就跑過去噓寒問暖。這一回元輔張先生過世,老夫為他治喪,累垮了身子,大病一場,在家躺了一個多月,多少人都知道上門安慰幾句,惟獨就見不著你的影兒。老夫知道你當了首輔,身價兒高了!"

  馮保夾槍夾棒不留情面,張四維聽了好不尷尬。其實,乍一聽說馮保害病,他就有心去探望,是張鯨攔住了他,張鯨說:「皇上如果知道你與馮保拉扯得緊,立刻就會對你起了戒心。」他一想有道理,便只派管家提了禮盒兒到馮府探視,但這等內情又怎能捅出來,他只得支吾著說:

  「咱實在是忙不過來,所以讓管家代咱過去,給老公公請安。」

  「你那管家來了不假,還送了一盒長白山的老人參,一床日本國產的鵝絨褥子,這都是貴重物品,老夫還得感謝你。但感謝歸感謝,老夫心裡頭卻還是惆惆悵悵的。這年頭兒,人情比黃金更寶貴,老夫哪稀罕你的財寶?要的,還是你過去的那份情意。鳳盤先生,你總不能一闊臉就變吧!」

  馮保提起葫蘆根也動,不給張四維一點面子。張四維雖然一腔悶火煮得熟牛頭,但還憚著馮保的威勢,只得一味地賠小心:

  「老公公,你這是多心了,咱這些時候的確是忙……」

  「忙什麼,忙著走馬換將是不是?」馮保嗆道。

  張四維臉上有些掛不住,微諷道:「老公公越說越離譜了,什麼走馬換將,咱走誰的馬,換誰的將啊?」

  「換太岳先生的將嘛!」

  「太岳先生對咱多年栽培、提攜,咱感他的恩還來不及,怎麼可能過河拆橋?」

  「如果你真是這樣做,皇上對你就不會如此冷淡了。」

  馮保這是說的一句氣話,誰知說者無心,聽者有意。張四維便猜測馮保今日這般有恃無恐,是不是得了皇上什麼旨意,頓時心裡發怵,也顧不得尊嚴,競艦著臉問:

  「老公公是說,皇上對咱產生了誤會?」

  「不能說是誤會,應該說是事實。」馮保索性一唬到底。

  「什麼事實?」張四維眨巴著眼睛。

  馮保問道:「你出掌內閣,擬的第一道票是什麼?」

  「第一道票,」張四維蹙著眉頭思索了一會兒,忽然心有所悟,明白馮保今番前來興師問罪的原因,便答道,「是關於潘晟入閣的事吧?」

  「潘晟為何不能入閣?」馮保單刀直人問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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