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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六〇


  「你怎麼會這樣想?」張四維問。

  「大人還記得萬曆六年皇上因醉酒而調戲宮女的事情嗎?」李植舔了舔嘴唇問道,「按理說,皇上的宮闈秘事,外臣既不能打聽,更不能干涉!張居正不但干涉,而且還替皇上起草《罪己詔》,刊載在邸報上。對於一個九五至尊的皇上,如此聽任大臣擺佈,豈不是奇恥大辱?」

  張四維覺得李植這番話無甚新意,說道:「《罪己詔》一事是有些過分,但這並不能費陘張居正。李太后當時在盛怒之下,有心要廢黜當今皇上,另立潞王,是張居正勸說李太后打消了這個念頭。」

  「這就是癥結所在。」李植兩道稀疏的眉毛一陣顫動,身子朝前一俯,覷著張四維,神秘兮兮地說,「據說皇上當時跪在奉先殿門口,苦苦哀求李太后不要廢黜他,李太后硬是板下臉來不鬆口。為何張居正一勸說,李太后就能回心轉意?這裡頭的奧妙,叫皇上不得不深思啊!」

  「你是說……」

  「皇上肯定會這樣想:咱是太后的親生兒子,又貴為九五至尊,為什麼咱在聖母心中的地位,反倒不如一個張居正?」

  「你瞎猜疑什麼?」

  「大人,卑職並不是瞎猜疑。其實,宮廷內外,早有一些議論不脛而走,說李太后與張居正之間的關係曖昧,已超越了君臣界限……」

  「閉嘴!」

  張四維斷喝一聲,李植嚇得一縮舌頭把底下的話吞了回去。其實,關於李太后與張居正的傳聞他也聽到一些,但他根本就不相信。張居正雖然喜歡女色,但絕沒有膽量去打李太后的主意。李太后欽慕張居正是真,有時也難免有一些私情,但她更沒有勇氣越過皇家道德藩籬。退一萬步講,縱然李太后行為有失檢點,也必定是天下第一等機密,有誰膽敢將它捅出來?皇家秘事諱莫如深,不要說胡猜亂講,就是有心打聽者,也必將招來殺身之禍。張四維惱恨李植不知天高地厚信口雌黃,便把臉沉下來,厲聲斥道:

  「從此以後,不許你再提這件事。」

  李植點點頭半晌不吭聲,見張四維瞅著屋頂出神,複又鼓起勇氣,小心言道:「座主大人,卑職並不是要捕風捉影談張居正的隱私。而是想提醒您,可以從這件事上,揣摩皇上的心思。」

  「皇上心思?」張四維揉了揉發澀的眼袋,疑惑著問,「你能揣摩出什麼呢?」

  李植答道:「皇上大婚之後,懂得男女私情。他不願意讓任何一個男人取代他的父親隆慶皇帝,在李太后的心中佔有地位。一旦這個男人出現,他必定將他置於死地而後快。」

  「皇上的這種心態,不谷也有所體會。」張四維腦子裡念頭一轉,又道,「可是張居正已經去世,皇上的萬千嫉恨,豈不化為烏有?」

  李植詭譎地一笑,回道:「咱家鄉流傳一句粗話,叫『狗趕出去了,屁還在屋裡頭』。如今朝廷上,雖然走了張居正這只狗,但滿衙門都還留著他的屁。」

  張四維皺了皺眉,斥道:「什麼亂七八糟的話,嘴裡放乾淨一點。」

  李植半尷不尬地一笑,又道:「卑職私下猜度,皇上嫉恨張居正,決不會因為張居正一死了之。早晚有一天,他會對張居正進行清算。」

  張四維這時想起張鯨偷偷透露給他的一些關於皇上的信息,便覺李植分析有幾分道理,喟然歎道:

  「皇上畢竟年輕,如今滿朝文武都是張居正的親信,勢大難欺啊!想清算他,談何容易!」

  「大人此言差矣,」話一出口,李植便覺不恭,他朝張四維歉意一笑,又繞彎子說道,「京城一到冬日,滴水成冰雪厚三尺,可是一到夏天,驕陽之下,你上哪兒看得見一片雪花?自然節令與政壇規律,有異曲同工之妙。」

  張四維拿起桌上的一柄碧玉如意,一邊撚著一邊答道:"理是這麼個理兒,關鍵在於皇上。」

  李植又是一笑,冒了個響炮:「依卑職看,關鍵不是在皇上。而是在您這位新任的首輔大人。」

  「為何在我?」張四維一愣。

  「皇上欲改弦更張號令天下,必欲通過內閣控制五府六部各大衙門來實現。內閣首輔如果不深諳皇上心術,行政調度南轅北轍,則災禍必起肘腋之間。遍查歷代故實,皇上開掉一個首輔,猶如脫掉腳上一雙臭襪子,是太容易的事。張居正是大明開國以來惟獨一個例外,這是因為皇上登極才十歲髫齡。所以,張居正能將他玩弄於股掌之中。如今,皇上已長大成人,經過十年歷練,早已深沉練達洞察幽微。老座主接替張居正,成為萬曆王朝的第二任首輔,也是萬曆皇上親自執政後的第一任首輔。數月之間,滄桑已變,大人若想穩踞宰輔之位,就必須徹底與張居正決裂。」

  李植一番宏論,在張四維聽來雖有不敬之辭,但細心一想卻也在理,於是悠悠問道:

  「如何一個決裂法?」

  李植答:「張居正執政十年,無論是吏治還是財政都過於苛嚴,多少勢豪大戶,都將他恨之入骨。」

  「可是,天下老百姓還是歡迎他的改革。」

  「哼,在廟堂之上,帝禁之中,老百姓又值幾何?」李植鄙夷地啐了一口,「成天圍著皇上轉的,全都是公卿巨貴,有哪個老百姓能見到皇上?」

  「這些道理不用你多講,」張四維既想聽李植的見解,又怕他高談闊論,遂言道:「不穀且問你,如果皇上真的有心清算張居正,他會怎麼做?」

  「拿掉馮保!」李植脫口而出。看到張四維盯著他的眼光有幾分驚愣,又接著解釋,「皇上目下最忌憚的,還是他的生母李太后。過去十年,李太后通過張居正與馮保這兩個人來輔佐小皇上,名為教誨,實則控制。如今張居正已死,若再去掉馮保,李太后等於被人剜了一雙眼晴,她就是還有心控制皇上,也無能為力了。」

  張四維凝神想了想,說道:「現在馬上彈劾馮保,各種條件尚不成熟。據說,皇上現在還很怕他。」

  「那是因為皇上還沒有把握把他扳倒。卑職認為,現在最要緊的,是讓皇上懂得使用威權。要讓皇上真正地明白,馮保是他的奴才,而絕不是他的主子。」

  「言之有理。不穀現在要做的事,就是還威福於皇上。」張四維興奮地揚起手中的碧玉如意。忽然,他似乎又想起了什麼,揚起的手又無力地垂下來,沮喪地說,「只是不知何故,皇上一直不肯單獨召見我。」

  李植一雙小眼睛轉得飛快,突然又呲牙一笑,說道:「卑職倒有一個主意,大人不妨試試。」

  「請講。」

  「卑職聽說,皇上頗好銀錢,也曾多次打主意從太倉劃撥銀子,但都遭到張居正抵制。眼下恭妃娘娘快要臨盆生育,內廷正是用錢的時候,大人何不指示戶部,主動撥一筆銀子到內廷供用庫?「

  「唔?」

  張四維一聽,覺得這個主意不錯。想了想,又道:「戶部尚書梁夢龍,與馮保關係非同一般,到太倉撥銀,首先得過他這一關,」

  「依卑職看,梁夢龍在這件事上不會阻攔。皇上得子舉國歡慶的喜事,他犯不著冒犯皇上。」

  「這個倒是。」

  張四維點點頭,決定明日親自到戶部走一趟。

  八月十一日淩晨,啟祥宮裡傳出一聲嘹亮的嬰兒的啼哭。恭妃娘娘王迎兒胎氣發動順利產下一子,這便是後來加封皇太子的朱常洛。朱翊鈞于萬曆六年春月間大婚,至此已有四年半時間,與他結縭的正宮娘娘王皇后始終沒有懷孕,而宮女王迎兒偷沾雨露,竟奏承祧之功,這真是有意栽花花不發,無心插柳柳成蔭。在恭妃臨盆之前,宮內宮外著實忙碌了一陣子,宮內的太監宮女在李太后的親自督促下,做好了一應接生準備。從產婆奶娘到搖籃尿片,事無巨細,或人或物,一樣樣都置辦妥當。龍虎山道士還專門開壇請下九九八十一張「龍種降生諸神回避」的符咒,遣人日夜馳驅送達京城,如今都貼在啟祥宮內外窗門路口。

  太子于丑時三刻誕生,一直守在啟祥宮門外一宿不曾合眼的馮保,豎著耳朵聽清了嬰兒的啼哭並問明這小傢伙的胯下長了一隻小雞雞時,頓時滿心歡喜,立刻親往乾清宮向皇上報喜。皇上與皇后也未曾合眼,與太監們湊在一起玩馬吊牌等候消息。一聞這喜訊,都笑得合不攏嘴,又一起趕往慈慶慈甯兩宮向兩位皇太后報喜。此時的紫禁城內,早已是一片沸騰,東西兩條長街上,到處燈火通明。數十座大殿宮院的門口,都掛起了喜氣洋洋的大紅燈籠,各處值殿太監采女,都穿上簇新的禮服四處道賀。首先是啟祥宮門口,接著是整個大內到處都燃起了鞭炮。後花園中的譙樓和午門前的五鳳樓上,都同時奏響了悠揚激越的大鐘……

  很快,紫禁城中這股子鬧熱的氣氛驚醒了京都的百姓,已經沉入夢鄉的人們紛紛披衣起床走上街頭。他們引頸眺望紫禁城上空的炫目霞彩,眼看螭唇龍吻上掛著的瑤光紫霧,耳聽爆豆子般的鞭炮聲和錯落有致的鐘聲,莫不感到驚奇。就在他們交頭接耳議論紛紛的時候,聽得馳馬奔出大內前往各處皇親宅邸報信的太監們漏出的口風,才知道當今聖上新添了龍子,小老百姓們於是奔走相告:「太子誕生了!」,「下一代的皇帝爺降世了!」一時間,偌大一座北京城狂歡起來,街上樓簾盡卷燈火高懸;路上音影浩浩人如蟻聚。花炮轟轟筋弦急急;瑞氣騰騰鐘磬吉祥。六月間,京城人們經歷了張居正逝世的大悲痛,僅僅兩個月,他們又迎來了太子降生的大歡樂。從一個極端走到另一個極端,人們真切地感受到了太平歲月裡的多事之秋。

  卻說皇太子誕生三日之後,也就是中秋節的前一天,張四維早上剛到內閣,就有乾清宮管事牌子周佑前來傳旨,說皇上要在平臺單獨召見,要他即刻動身前往。張四維頓覺喜從天降,忙命書辦給周佑封了十兩銀子。張四維出手如此闊綽,讓周佑喜出望外,不由得囑咐了一句:「張先生,萬歲爺正在興頭兒上,你有話儘管說。」說完就走了。張四維琢磨這句話的含義,笑了笑,也不敢耽擱,徑直往平臺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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