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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五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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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居正沒有答話,他又開始暈眩起來,敬修又要來一塊熱毛巾敷在他的額上,附著他的耳朵大聲喊道:「父親,馮公公問你,要不要增加閣臣?」 張居正又暫時清醒過來,他努力思索著,死死地盯著馮保,怔怔地問: 「增加閣臣,是你的意思,還是皇上的意思?」 「當然是皇上的意思。」馮保立即回答。 張居正在敬修的幫助下,欠起身子咳了一口痰出來,再躺下時,頭腦忽然變得清晰。他揣摩著皇上已經開始為他安排後事了,心裡頭感到淒涼。經過這麼長時間病痛的折磨,他對自己的生死已經漠然,但最讓他放心不下的,正是閣臣的遴選。如果接替首輔的人沒有選好,自己花了十年心血推行的萬曆新政,就有可能毀於一旦。病重期間,他一再思考這個問題,也想趁自己尚能控制局勢的時候,完成閣臣的選拔與首輔的交接,但他三番五次向皇上提出要求,皇上就是不予批准。直至今日,他連吞咽的力氣都沒有的時候皇上才主動問起,但他明白,此時自己能夠起到的作用已經微乎其微了。他看中的那些改革派官員,大都因資歷太淺而不能人閣,即使有幾個資歷夠了,也因為平常得罪人多而頻遭攻訐,加之自己的生命很快就走到了盡頭,想力排眾議按自己的要求選拔閣臣,恐怕已不可能。儘管這樣,仍有幾個大臣的名字像走馬燈一樣在他腦子裡旋轉,他舔了舔乾燥的嘴唇,儘量振作精神言道: 「現在內閣張四維與申時行兩位輔臣,論沉穩練達,申時行強過張四維,但張四維資格老,已在次輔位置上,不穀一旦撒手塵寰,肯定由他來接替宰揆之職……」 趁張居正喘氣的當兒,馮保插話說:「老夫看這位張鳳盤,在張先生面前頗為謙恭。」 「那是不穀在柄政之時,往後他怎麼樣,不穀不敢保證。」說到這裡,張居正又補了一句,「此人過於圓滑。」 張四維擔任閣臣期間,常常背著張居正偷偷給馮保行賄,兩人私下裡已打得火熱。馮保一直以為張四維是張居正的心腹股肱,卻沒想到張居正對他存有戒心,不免驚詫地問: 「你怕張鳳盤更改你的改革主張?」 「是啊,這是不穀最擔心的事,」張居正說著喘起了粗氣,半晌,才又痛苦地說,「倘若萬曆新政不能繼續,不穀在九泉之下,也誓難瞑目啊!」 聽著這洞穿七劄的肺腑之言,馮保大受感動,大限臨頭心裡還想著國事,滿朝大臣,除了眼前的張居正,還有誰能夠這樣?但馮保此時一腦門心思想的不是「萬曆新政」能否繼續,而是擔心張居正一旦撒手而去,他從此一個人在朝中孤掌難鳴。往常,每當皇上在他面前耍脾氣的時候,他隱隱約約就感到了危機感。此刻,這種危機感突然放大,他覺得嗓子眼幹得冒煙,拼命咽了一口,迫不及待地說: 「張先生,依老夫看,你得夾塞兒!」 「不是夾塞兒,」張居正嫌這個詞齷齪,有陰謀之嫌,糾正道,「是要挑幾個正直可靠的大臣,充實內閣。」 馮保連連點頭,回道:「老夫就是這個意思,張先生,您選好了人麼?」 張居正的身體本已虛弱到極點,一席對話雖費時不多,但仍讓他堅持不住。這時候,他又主動要了參湯啜吸幾口,一邊喘息一邊艱難言道: 「當年,不谷曾為皇上挑了六位經筵講臣,他們中張四維、申時行已經人閣,另有許國、於慎行、余有丁等都是閣臣人選。不谷曾不止一次向皇上推薦他們,現在看來,能立即入閣擔任重任的,當是吏部左侍郎余有丁。」 馮保一聽這個名字,立刻就想到了吏部尚書王國光。卻說張居正于隆慶六年出掌內閣,任命的第一批六部尚書,如今只剩下一個王國光了。十年時間裡,六部九卿十八大衙門的堂官,換了一茬又一茬,像楊博、葛守禮、譚綸、王之誥、殷正茂、李義河、王崇古這樣一些素有名望的大臣,有的作古有的致仕。惟獨這個王國光,自始至終陪伴著張居正走過一程又一程風雨。若論張居正的私心,他巴不得王國光能接替他的首輔之職,但這事兒決計辦不成:一是王國光已年過六旬;第二,大明開國以來,從沒有讓吏部尚書擔任首輔的先例。首輔上任後可以兼任吏部尚書,但當了吏部尚書之後卻再也不能當首輔,皆因吏部尚書是六部之首,名為天官,事權重大。 洪武皇帝當初制訂這項用人措施,意在讓天官與宰輔互相牽制。發展到後來,天官也在宰輔領導之下,其牽制作用已化為烏有。但不從吏部尚書中選用首輔的制度卻保留了下來。馮保猜想拔擢余有丁進內閣是王國光的主意,自萬曆五年,王國光接替張瀚執掌吏部後,就薦了他的門生余有丁出任吏部左侍郎。此前,余有丁已被張居正薦拔為皇上的講臣,同時得到兩位權重大臣的賞識,余有丁可謂春風得意。自人部之後,王國光對余有丁的倚重,猶如當年高拱之于魏學曾。余有丁辦事幹練,幾年來在官場博得一致好評,連皇上對他都有 幾分青睞。此時張居正將余有丁列為增補閣臣的首選,顯然是王國光推薦的結果。馮保揣度王國光推薦余有丁人閣是為了自保,但他也承認余有丁的確是理想的人選。不過,馮保也想在閣臣中培植自己的勢力,於是繞彎兒說道: 「余有丁近年來政聲鵲起,當是合格人選,但人選閣臣,應不止他一個吧?」 張居正聽出話風,遲疑了一下,說道:「當然不止一個,老公公若有人選,也可推薦。」 馮保略頓了頓,回道:「外臣選拔,老夫本無權過問,但為先生著想,倒想起一個人,還比較合適。」 「誰?」 「潘晟。」 「你推薦他?」張居正雙眸浮光一閃。別看他命若遊絲神情恍惚,其實心裡頭一點也不糊塗,他閉目凝神了一會兒,才幽幽言道,「這個潘晟是我的門生,我也曾對他寄予厚望。但他到南京後,為人做事頗遭非議,且又有貪墨之嫌,南京方面曾對他多次彈劾,他不得已才申請致仕。這次再推薦他,是否妥當?」 馮保靜靜聽完,這些事他也早有耳聞,但他仍一心要替潘晟說情,這不僅因為他收了潘晟的三萬兩銀子,更讓他看中的是潘晟這個人他完全可以左右,只聽他言道: 「張先生,潘晟雖然有毛病,但他是自己人啊。讓他人閣,怎麼著他也不會過河拆橋。」 「唔……」 張居正實在沒有氣力爭辯,但臉上的表情卻是猶豫不決,馮保也不管張居正愛聽不愛聽,只顧自勸道: 「張先生,到了這時候,你總得想一想身後的事。老夫今年六十五歲的人了,也是牆頭上跑馬,路徑不長,如今能撐一天就撐一天,有咱在司禮監坐著,你的萬曆新政,就是有人想改,也得先過咱這道關,但內閣裡頭,你總得有放心的人在那裡把持。倘若弄一些不三不四的人在那裡,一天到晚在皇上的耳朵邊聒噪,把黑說成白,把白說成黑,皇上畢竟才二十歲,你能保他耳朵根子不軟?」 「馮公公所說的道理,不穀都懂,只是推薦潘晟,恐難孚眾望……」張居正說話的聲音已是含糊不清,敬修不停地換熱毛巾替他敷額頭刺激著他,這多少起了一點作用,張居正停了一會兒,複又不情願地喃喃言道,「既然找不著更好的人,恐怕只有推薦他了,但不穀擔心,皇上不會同意。」 「這個你放心,」馮保把腦袋湊過去,對著張居正的耳邊小聲說,「你現在提任何要求,皇上都會答應。」 張居正沒說什麼,只瞪大驚詫的眼睛。 馮保繼續言道:「你既是皇上的顧命大臣,又是師相,對你最後的建言,皇上就算不真心接受,哪怕做個樣子給天下人看,他也得如數採納。」 「皇上!」 張居正終於顫抖著喊出了一聲,馮保的話刺痛了他的心,許多往事一齊湧到心頭。此時他表面上平平靜靜,但內心深處已倒海翻江。只見他凸起的喉節滑動了幾下,他想說,「我這個顧命大臣,已是當到頭了。執政十年,我為朝廷社稷,天下蒼生,不知得罪了多少簪纓世胄,勢豪大戶。如今我已是油幹燈盡,也許要不了幾天,我就人土為安了,那些仇視我的人,便會伺機反撲,但我已是毀譽不計……」 這席話雖沒有說出,但馮保已從張居正愈來愈黯淡的眼神中「讀」懂了意思,他止不住哽咽起來,安慰道:「張先生,你不要胡思亂想,有皇上在,那些泥溝裡的蝦子,怎麼翻得起浪來。」 誰知這平平常常幾句撫慰的話,競引得張居正的身子劇烈抖動起來,他大張著嘴,想說「惟願如此」四個字,卻吐不出一個字來。屋子裡的人,只聽得見他喉嚨裡一片痰響。眼看他雙目凸起,嘴唇發烏,雙手十指彎曲抖動——一根弦就要斷了。馮保忙喚太醫進來,又是敷心口又是掐人中,手忙腳亂施救了半晌,張居正終於安靜下來,但睜著眼睛再也不能說話。馮保慮著再呆下去對張居正刺激太大,便起身告辭。張居正卻用乞求的眼神看著他,那意思是要他留下來多坐一會兒。馮保想著這是訣別,鼻子一酸,眼淚簌簌往下掉。張居正嘴唇顫抖,馮保看出他似乎還有話要說,便命再給他灌參湯,太醫看著張居正痛苦不堪的樣子,小聲提醒道: 「現在灌參湯已沒有用了。」 「哪還有什麼方法,能讓他開口說話?」馮保急切地問。 「只能給他的命門、湧泉、合穀等穴位扎針,刺激他興奮,但這樣一來,等於抽盡了他身上尚存的一息元氣。」 馮保聽懂太醫的意思,恐怕幾針下去,會加速張居正的死亡,但此時已顧不得那麼多,他想聽的是張居正在生命的最後關頭,還想說什麼,便命太醫趕快扎針。 銀針入穴,果然有奇效,張居正身子挺了挺,終於又能開口說話了,只是聲音小得幾乎聽不清: 「馮公公,還有一件事,煩你轉告皇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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