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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五二


  一時間,京城大大小小數百座寺廟宮觀,盡數兒都被各衙門官員包下來替首輔祈福,有起壇會的,有做道場的,長天白日不去衙門點卯,卻脫了官袍換上青衣角帶戴著瓦楞帽兒趕往廟觀裡唱經頌偈。這裡頭既有二品堂官,也有拈不上筷子的典吏,一個個忙得呼噓噓的,都在發昏章裡翻筋斗。常言道福至心靈,禍來神昧。京城裡混官面兒的人,到此時已不探究禍福災咎,他們要的是這種足以表現忠心的形式。很快,這股子祈福風吹到了南京,留都的官員雖然清流多一些,但忌憚雞蛋裡尋骨頭的言官,更怕一心要往上爬的小人打小報告。因此,也都一窩蜂地照搬北京的模式,或獨自出資或湊份子為首輔祈福禳災,本來清靜無為的街市,突然間躁動非常。點綴在鐘山後湖白下山川的那些個清涼寺、雞鳴寺、永慶寺、金陵寺、盧龍觀、報恩寺、天界寺、祖堂殿等等,到處都起了法帳鼓吹,香燈咒語;朝朝暮暮之間,滿街上跑的,都是祈求首輔病去福來的輻車轎馬:

  兩京如此,各個地方上的高官豈肯落後?先是通邑大都,後來漫延到邊鄙小縣,無不都建立道場。那些時,秦、晉、楚、豫、浙、贛、滇、黔等全國各地的奏表馳傳進京,十之八九都是向首輔問安。但佛龕上的酒果之獻、楮柏之焚,雖然堆得滿滿的,卻一丁點也不能緩解張居正的病情。看看到了六月中旬,大約是六月十九日,萬曆皇帝朱翊鈞又收到了張居正火速傳進宮來的《再懇生還疏》:

  昨該臣具疏乞休,奉聖旨:「朕久不見卿,朝夕殊
  念,方計日待出,如何遽有此奏?朕覽之,惕然不寧,
  仍准給假調理。卿宜安心靜攝,痊可即出輔理,用慰朕
  懷。吏部知道,欽此。」縷縷之衷,未回天聽;憂愁抑
  鬱,病勢轉增。竊謂人之欲有為于世,全賴精神鼓舞,
  今日精力已竭,強留於此,不過行屍走肉耳,將焉用
  之?有如一日溘先朝露,將使臣有客死之痛,而皇上亦
  虧保終之仁。此臣之所以跼蹐哀鳴,而不能己於言也。
  伏望皇上憐臣十年盡瘁之苦,早賜骸骨,生還鄉里。如
  不即死,將來效用,尚有日也。

  這道急折是馮保親自送到乾清宮西暖閣的,他念給朱翊鈞聽後,朱翊鈞又接過去再認真看了一遍,良久才放下問道:

  「大伴,這是張先生第幾道乞休的摺子?」

  「第八道。」

  朱翊鈞若有所思,沉吟言道:「兩個月來,寫了八道摺子,而且一道比一道哀切。張先生在這道摺子裡,說他害怕客死京城,叫朕聽了,心裡委實難過。」

  馮保捉摸皇上的心情,難過是難過,但更多的是惶恐,便言道:

  「聽人說,張先生現在已是瘦脫了人形,脾胃太弱吃不進東西,常常一昏迷就是大半天。」

  「天底下文武官員,多少人都在為他祈禱,怎地就不起半點作用?」

  「唉,這就叫人生一世,命由天定……」

  「張先生今年貴庚多少?」

  「他是甲申年生人,今年五十八歲。」

  「大伴,您今年六十五歲了吧。」

  「是。」

  「張先生比你還小七歲哩,按理說,他不該這樣一病不起啊!」

  「唉,他當十年宰輔,操勞國事,已是心力交瘁。」馮保說著眼圈兒紅了。

  「大伴,你沒有為張先生建個道場?」朱翊鈞冷不丁又問了一句。

  「我……」馮保一抬眼,發覺朱翊鈞投向他的眼光有些異樣,忙身子一哈,謹慎言道,「老奴畢竟是萬歲爺跟前的人,哪敢隨便造次?」

  「建道場怎麼是造次?」

  「老奴一建道場,就等於是向世人說明,張先生得的是不治之症,這不悖了您萬歲爺的旨意麼?」

  「這倒是,還是大伴想得周全,」朱翊鈞點點頭,又道,「朕看張先生的這道摺子,倒有了訣別的意味,您現在去張先生府上看一看,若張先生真的不行了,朝廷還得為他預辦後事。對於朝廷政務,內閣輔臣人選,他有什麼交待的,也一併要問一問。」

  朱翊鈞的態度出奇的冷靜,完全不像是悲痛中人。馮保察覺到這一點,也就不寒而慄。當下告辭出來,噙了兩泡熱淚,登轎前往紗帽胡同。

  進入六月份之後,張大學士府的氣氛就顯得特別緊張,進進出出的人,臉上都顯出哀戚之容。張居正的六個兒子,最小的允修也已二十歲了。他們都輪番守值,日日夜夜侍候在父親病榻之前,須臾不敢離開。儘管他們在外人面前對父親的病情秘而不宣,但已在暗暗地準備後事。馮保一到張府,張居正的六個兒子聞訊,一起趕到轎廳迎接。馮保一下轎,就急匆匆地問張居正的大兒子敬修:

  「令尊大人現在如何?」

  張敬修話未出口先自哽咽:「家父已三天水米不進,上午還掙扎著給皇上寫了一道《再乞生還疏》,這會兒又在昏睡。」

  「守值的太醫呢?」

  「在。」太醫從人群後頭擠上前來。

  馮保瞅了他一眼,問道:「你說說,首輔的病情……」

  太醫稟道:「卑職方才還給首輔把過脈,已經非常微弱。使勁兒按下去,才感到寸脈似有似無,關脈浮滑,尺脈如簷前滴水,這已是殘燈之象。」

  馮保聽罷,連忙在張敬修的導引下來到後院張居正的病榻前。此時張居正眼窩深陷,面色焦黑,往日那般偉岸的身軀,竟萎縮成一塊片兒柴似的,躺在寬大的病床上,像是飄在池沼中的一根蘆葦。一看這副樣子,馮保抑忍了多時的熱淚禁不住奪眶而出。算起來也才一個多月沒有見面,卻沒想到張居正五形全改。六月已是溽暑,張居正卻還蓋著一床大被子,可見身上的元氣已是喪失殆盡。馮保伸出雙手緊緊握住張居正露在被窩外的右手,競像攥著一塊冰。大約是受到了擾動,昏睡中的張居正眼皮子動了一下,敬修見狀,忙俯下身去輕輕喊道:

  「父親大人,馮公公看你來了。」

  張居正的眼皮子又動了一下,但仍然睜不開。兩片失血的嘴唇在艱難地翕動著,嘴角滾下了一滴涎水,馮保接過敬修遞上的手絹,親自替他揩了臉上的水漬。瞧他這副樣子,馮保實在不忍心打擾,但一來「聖命」在身,二來自己也裝了一肚子話要說,今日若不交言,恐日後再無機會。因此,他只得狠下心來,伸手搖了搖張居正的肩頭,輕輕喊了一聲:

  「張先生。」

  也許是這聲音太熟悉的緣故,張居正身子一震,竟一下子睜開了眼睛,只是滿眼的眵目糊,遮得他什麼都看不清。敬修讓丫環揪了一條熱面巾,小心給父親擦了一把臉。張居正兩隻枯澀的眼珠子艱難地轉動了幾下,最後,他遊移不定的目光終於落在馮保身上,只見他的嘴角浮出一絲笑意,嘴巴張了幾下,好不容易吐出一個字來:

  「湯。」

  敬修以為是要藥湯,忙命丫環提過藥罐子潷了一碗端上,張居正搖搖頭。馮保畢竟有經驗,猜想張居正是想提蓄精神同他談話,便問:

  「張先生是不是要喝參湯?」

  張居正點點頭。敬修又張羅著煎了一碗釅釅的參湯奉上,扶起張居正喂了幾口。溫熱的參湯引起張居正一陣嗆咳,不一會兒,他終於掙扎著開口說話了,只是聲音微弱:

  「馮公公,多謝您來看我。」

  馮保抑淚回答:「是皇上命老夫來的,皇上收到了您的《再懇生還疏》。」

  一說到皇上,張居正失神的眼眶裡頓時顯露出一些生氣,他木然問道:「皇上准奏了嗎?」

  馮保答:「皇上要你安心養病。」

  「養病?」張居正露出一絲苦笑,斷斷續續言道,「不穀養了半年,終不見好轉。我現在是來日無多了,只要一閉上眼睛,就看見家父,唉,不穀生前不能盡孝,只望死後能奉侍他老人家于九泉之下。」

  馮保聽著這些遊魂之語,心下悲傷,背過臉去偷偷拭了一把眼淚,趕緊切人正題言道:

  「張先生,皇上知道您病情嚴重,所以特派老夫前來慰問,皇上有心准您辭去首輔之職,讓您回歸故里。只是您這副樣兒,哪裡還受得了旅途顛簸?看來你只能在府中靜養,等病情有了好轉,再作歸計不遲。」

  「不穀自己知道,這病是好不了的。看來,不穀真是要客死京城了。」

  張居正拼了好大的力氣,才說出這幾句話,馮保擔心他撐不住,又讓敬修拿了參湯喂他幾口,接著說:「張先生,瞧你這樣兒,一時半會兒還不能主持閣務,你看要不要增加閣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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