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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五〇


  朱翊鈞顯然是不當家不知柴米貴,故說出的話含有幾分賭氣。張居正本想耐心講一番「千里之堤潰於蟻穴」的防微杜漸的道理,怎奈身子再也堅持不住,兩手一松,競一攤泥似的癱倒在椅子上。朱翊鈞與馮保兩人,頓時都大驚失色。看到師相瘦削的前額上虛汗涔涔而下,朱翊鈞驚恐地喊了一聲:

  「元輔!」

  張居正意識清醒,他還想頑強地撐持起來,怎奈周身疲軟如棉花,他動了動眼皮,連說話的力氣都沒有了。馮保忙伸頭朝門外大喊一聲:

  「太醫!」

  隨張居正一同入宮的太醫在隔壁房子裡候著,聽得叫喊,慌忙跑進恭默室,也不及向皇上行禮,就手忙腳亂地對臉色煞白的張居正進行施救。

  這當兒,馮保把六神無主的朱翊鈞請出恭默室,護送回了乾清宮。

  當天下午,午膳過後稍事休息,朱翊鈞剛到西暖閣坐定,正說派人前往張居正家中探視,忽見慈甯宮隨堂太監進來傳話,說是太后娘娘請皇上過去敘敘話兒,朱翊鈞不敢怠慢,忙撇下手頭事情,乘了肩輿來到慈甯宮。

  自搬出乾清宮後,李太后的日子越過越清閒,每天就靠抄經念佛聽曲看戲打發時光。表面上看,她是悠悠度日萬事不關心,其實,皇上的一舉一動都還在她的監控之中,在馮保的安排下,滿大內到處都有她的耳報神。經過萬曆六年的曲流館事件,差一點被廢掉的朱翊鈞雖然始終記著恨,卻是再也不敢胡來,至少在李太后面前保持謹慎不做越格的事,即便這般謹慎,只要李太后一說見他,他仍然會忐忑不安,習慣地將自己近日來的所作所為檢視一遍,生怕有什麼犯頭。

  卻說朱翊鈞走進慈甯宮,李太后已在花廳裡候著他了。陽春三月陽光融和,李太后早脫了冬裝,穿了一件薄薄的玉白色夾絲長裙,外頭披著一襲兜羅絨的寬幅霞帔,頭上也沒有戴繁雜的金件玉飾,只是在高挽著的蘇樣髮髻上,斜斜地插了一支翡翠鬧蛾兒。這副打扮讓人感到親切,朱翊鈞見了心下一寬,知道母后今兒個心情甚好,當不會有什麼「興師問罪」的事發生。果然,當他向母后請安後剛一坐下,李太后就笑著說:

  「鈞兒,看你這身衣服怎麼穿的?龍袍下擺都打皺了,你身邊的那些牌子,是怎麼料理的?」

  朱翊鈞勾頭一看身上的龍袍果然有幾道亂縐,便道:「午膳後,咱打了個迷盹,許是壓縐了。」

  「這種事兒要注意,當皇上的,最要講體面。」李太后說著,又問,「聽說上午你在恭默室會見了張先生?」

  「是的,是張先生緊急求見。」

  「他的病有好轉嗎?」

  「哪裡有好轉,上午又鬧了一次險。」

  朱翊鈞說著,就把上午會見的情況大致作了稟告,李太后聽罷喟然一歎,言道:

  「當年諸葛亮輔佐蜀國幼主,說他『鞠躬盡瘁,死而後已」從此成為宰相中的千古楷模,咱看張先生這份憂患之心,當是諸葛亮再世。」

  「母后說的是。離開恭默室後,兒當即下旨,徹查京畿各府災情,凡隱匿不報的官員,一律嚴懲。」

  「你這樣做,京畿的老百姓就會說你是一個好皇帝,張先生也會為你感到高興,」李太后說著眉頭一蹙,又憂慮地說,「張先生的病總不見好轉,這不是好事兒。」

  看到母后對張居正的病情表現得過於關切,朱翊鈞心裡感到彆扭。對張居正,他的感情一直很矛盾,治國政務他離不開這位師相,沒有張居正替他排憂解難,多少揪心事還不把他壓得趴下?但他又嫌張居正對他鉗制太多,頭上總有一道緊箍咒兒,讓他輕鬆不了。因此,對張居正患病,他是既怕他死了,又怕他活過來,這份心情,他一絲兒也不敢在母后面前表露。此時,他只得順著母后的意思說道:

  「張先生積勞成疾,依兒來看,一時難得痊癒。」

  「他究竟是什麼病?」

  「據馮公公說,太醫告訴他,說張先生是痔瘡,小腸子從大便口掉出一截,縮不回去。」

  「這種病,當不致有生命之虞吧。」

  「難說,」朱翊鈞故意裝得沉重,「張先生為病情折磨,吃不能吃,睡不能睡,每日還得為國事操勞,縱是銅鑄鐵打的人,也經不住這樣折磨。」

  「是啊,你要經常派人前往問候。」

  「兒天天都派人去,」朱翊鈞一副惟命是聽的樣子,忽然又漫不經心補了一句,「聽說張先生有卸職之意。」

  「是嗎?」李太后一下子瞪大了眼睛,問道。「他已經遞摺子了?」

  「沒有,他向馮公公表示過。」

  「不能讓他卸職,朝廷少不得他。」

  「可是,他病得這麼重,像昨夜叫化子鬧事,他抱病處理,徹夜不眠,今天在恭默室,他疼得差一點昏死,兒見了,的確於心不忍。」

  「唉,為何好人都不……」李太后本想說「好人都不長壽」,想想這話不吉利,又咽下了,改口說,「只要張先生活著一天,這宰輔就不能換人。」

  「兒記住母后的話。」朱翊鈞經此試探,探清了母后的心思,便道,「想想也是,張先生這一病,多少人又生了妄想,覬覦首輔的位子。」

  「眼下大臣中,誰有這個能力?」李太后嘴一癟,不屑地說,「麻雀兒生鵝蛋,能成嗎?」

  一句俏皮話逗得朱翊鈞一樂,也湊趣兒言道:「大臣中,多數人都是小氣相。」

  說到這裡,母子二人都會心地笑起來。這時李太后吩咐侍女送來一些茶點。吃過後,李太后命在花廳裡服務的內侍都盡行退下,然後對朱翊鈞說:

  「鈞兒,方才說張先生的事,只是順便提及。其實,今天找你來,為娘的另有一件事要問你。」

  朱翊鈞本以為正事已經談畢,正準備閒聊幾句告辭,聽母后這麼一說,他一顆心頓時又提到嗓子眼上,深吸了一口氣,緊張地問:

  「不知母後要問何事?」

  「皇后住在坤甯宮,你多久沒去了?」

  「大概有……三天吧。」朱翊鈞臉紅紅地支吾道。

  「三天,三個三天都不止吧。」李太后盯著兒子,嗔道,「小倆口成婚都三年多了,為娘的想抱個孫子都抱不成。你那正宮皇后有啥不好的,你偏要鬧彆扭,不肯和她親熱。」

  朱翊鈞不喜歡王皇后,這在宮裡頭早已不是秘密。李太后始終袒護著王皇后,也曾將小兩口叫到慈慶宮調解多回,朱翊鈞明裡唯唯諾諾謹遵母命,回到乾清官還是我行我素,不肯與王皇后同房,李太后也拿他沒有辦法。這會兒李太后又提起這檔子事,朱翊鈞硬著頭皮回答:

  「皇后性情太冷。」

  「你那副樣子,叫她想熱也熱不起來。」李太后駁了兒子一句,又問,「今兒個你對娘說實話,是不是另外有相好的?」

  這一問突兀,朱翊鈞渾身一顫,忙回道:「沒有,真……的,沒有。」

  瞧著兒子的窘態,李太后噗哧一笑,挖苦道:「沒有沒有,看看你那張臉,都紅得像燈籠,快告訴我,你瞧中誰了?」

  「瞧……」朱翊鈞舌頭發僵。

  「在娘面前,你還想瞞什麼?」李太后知道兒子的心結,便把口氣緩和下來,言道,「鈞兒,為娘的沒有難為你的意思,只是抱孫心切。」

  「母后,兒實在沒有相好的。」朱翊鈞仍一口否認。

  「既然你不肯招認,娘只好替你把人找來。」李太后說著朝窗外一喊,「容兒。」

  「唉!」門外有人答應。

  「將她帶來。」

  不一會兒,便見尚儀局女官容兒領了一個侍女進來。朱翊鈞一見這侍女,便是那一年在曲流館被他割了頭髮的巧蓮,頓時恨不能找一條地縫兒鑽進去。李太后示意讓巧蓮挨著她坐下,然後問朱翊鈞:

  「你不會說你不認識她吧。」

  「認識。」朱翊鈞勾著頭不敢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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